第一百二十二章 吟誦詩
李為迎又拉著我們親熱地說了好一席話，娛樂圈就這樣，問東問西，虛情假意，李為迎不脫其俗，彎彎繞說許多，這才轉向正題：「你們拍攝挺順的哦？聽說大老闆喜歡插手下頭的事，他有沒有干涉你們拍攝？」
王明后張大嘴巴，半晌才憋出一個字：「沒。」
「哦，也許不能叫干涉，大概算是指導吧？我說這話，倒是讓你們為難，難做人了。」
王明后憋著嘴，閉著眼，不吐一個字。
彷彿屋頂都在晃旋，他那富家子弟的特點終於在這一刻顯露出來了，他甚至有種想法，回家后告上一狀，讓人治上李為迎一治。不過這話也只是想一想，豪門有豪門的生存方式，他老爹要是知曉他在外面得罪名導，若是贏了對方，讓對方無話可說，那自然不提；若是求自己來幫忙，那絕對會叱責他胡鬧，有那麼多可以賺錢的項目去做，為什麼單單去得罪哪個人？娛樂圈在這些人家看來是下三濫，幹得下九流的業務，是撈錢的場所，犯不著為此生氣。覺得哪人好看，哪部戲不錯，把明星請來捧捧場面、逗逗樂，花大價錢倒是可以。可要是沉醉其中，多半會被當作不務正業。
王明后自小和他爸媽分離，他爸媽帶他哥去了國外創業，留他給姥姥照顧。再後來小終出世，也給送回來了。
他父母雖不太管他在國內學業逃課，到底鞭長莫及，有心無力；但若是人品道德、為人交友，那卻是憂心忡忡，如同任何一個普通的家庭那嘮嘮叨叨的父母。
王明后閉著眼，額頭上的汗水蹭蹭往下流。李為迎見了，也不多說了。他沒有想把人逼到難堪的地步，他只想要達到自己的目的，獲得點好處。接著他又試探地問：「杜先生有到你們片場來視察嗎？」
李為迎說這話時有點不自然，低著頭，下巴一點一點的，簡直要垂到地板上去了。可他的眼睛卻是抬起頭，眼仁向上，兩角翻出青白來。
這要是在電影里，這姿態倒是很有派頭，可惜這是現實！導演看多了演員，對或許到了一定程度，真假演技都分不清了，只當別人都是在世間假裝、演戲！
「啊？誰啊？」王明后聞言，懵了一小下。
雖然杜亞的事，我剛剛提醒過他。可是王明后畢竟沒和他打過交道，這二道販的訊息也沒在他心底留下印象。如今王明后乍一聽對方這麼說，自然沒反應過來，他只陸陸續續和吳處儒談過生意，還沒見過杜亞呢！
「少裝蒜！」李為迎笑罵著拍他一下。
「誰啊？」王明后扭頭問我，「我們劇組有個姓杜的？」
這時候他已經想起杜亞是誰了。為了不讓李為迎看出表情破綻，所以才把臉別開。
「沒。」我搖搖頭。
李為迎的目光從老王的身上又挪到我的臉上，他終於分不清我們是不是在演戲了。於是沉吟一聲：「哦，沒這個人？想來是我記錯了！我聽我一個老朋友說，杜先生投資了你們的電影……」說完，就挨著前面的扶手椅坐了，遠處韓小茹女士又在伴隨著鋼琴聲咿咿呀呀地唱歌。
「我們電影是吳處儒投資的啊！」王明后道，滿臉驚愕，這下子倒是有點真情實意了，可也更像是演戲了。
好在李為迎不想分清，也就不去分辨了。
「吳處儒先生找到我們拍電影，我們也很吃驚，以前沒涉及過這個行業。」王明后解釋道，「吳先生是幾年前成立娛樂文化公司的，他一直有心立志為國內文化行業服務。」
「他怎麼找到你們的？」
「不記得了，可能是偶遇？」
「……」
「不過江老爺子的孫子和我們是同學，一個學校的學弟，所以遇見了，還挺吃驚的。」
李為迎沉吟一會兒，似乎在分辨真假，可沒想一會兒，又決定不想了。他拿眼瞥我們，緩慢道：「哦，那你們運氣挺好。」
他輕飄飄說話，語氣也很平穩，態度更是和煦極了。
旁邊的高風見沒他事，拽著之前的那位中年男人要他介紹二手車，彷彿鐵了心，要立馬掏錢買了。而對方不知怎麼忽然「變了心」，掙扎著想要抽回手，賠笑著怎麼樣都不願意賣了。
兩人爭執到最後，都不說話，互相遞了香煙，在屋門口抽起來。
我抬頭看看頂端的煙霧器，一點動靜也沒有。可能是因為間距太高，感應不靈敏。
「你在看那個？」李為迎看出我的心思，忽地一笑，神情輕鬆很多。他強調道：「假的！沒用！這屋裡擺設除了電燈窗帘外，一切傢具都是橡木的，燒不起來，你看，地毯都沒鋪設呢！」
「管理部門不檢查？」
「檢查！檢查的不怎麼細緻。」李為迎笑了一下，用靴子蹭蹭地面，「這要是起火了，燒死人，國內電影界將受到巨大的損失！我們這一眾導演都不在，那公知們可要大喜過望了！」
我有口無言，這話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接。
李為迎感慨一句，不做聲，沉默後主動找話給我們：「你們以前沒拍過戲，可能對電影市場不太了解。國內做電影，難，太難！別以為我是不想讓你們進這個圈子，怕你們搶我的飯吃。我巴不得有優秀的年輕人進電影界，讓電影發展得越來越好！我都多大年齡了？還想著那種虛名地位，可就真該挨打了！」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大段話，讓我們不知所措，王明后傻乎乎地張大了口，很不合時宜，倒是讓李導笑了。
「以前我是單槍匹馬地獨干！」李為迎想了想，又說，「那時候國內不少導演都走商業路線，我清高，脾氣犟，總覺得那不是正經事，走了幾年彎路，發現不對勁了。後幾年，有些朋友看我辛苦，給我些許同情，幫襯我，才有我的今天。那時候國內電影在國際上沒名望，人家外國佬看不上咱，提到亞洲電影，RB都排在我們前面。我不服，可又不得不承認。」
說到這裡，他笑了下，又看向我們，眼裡稍微有點溫情：「現在好了，拍電影的人多了。人多力量大，我們本不應該讓別人再瞧不起，我們應該團結起來，再也不求人。」
王明后感動了，他嚴肅道：「對，我們應該團結起來，再也不求人！」
李為迎滿意地點點頭，他仰著頭，很有稜角的下巴頦向下一點，又道：「現在有些年輕人，拍的那叫一個什麼啊！別誤解，我不是說你們，你們都是好孩子，我看出來了。我說的是那些壞人……若是把電影界的未來交給他們，就全完了。」
王明后說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好。但他不認同李為迎的觀點，只能不說話。他不滿地想，大抵老年人看年輕人，總是憐愛而不爽的。
「……我們總是害自己人。」李為迎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他的眼白忽然紅了，布上一點血絲。他咳嗽兩聲。「前不久，電影界就出了一場大事，院線投資商想要給我們哄抬高票價。」他抬頭看我們，「你們或許不清楚，一部電影，歷經兩三年上映，收入國家拿百分之八，院線拿百分之五十五，回到劇組的，也不過三十五到四十。也就是說，劇組拍了部電影，至少收益是成本的兩倍多，這才能回本。所以，國內的大多數製作方，只能投靠投資商，跟著一起胡鬧，搞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否則，劇組上上下下都是白打工了。」
李為迎輕言慢語道：「你算算，要是院線的分成更大了，又會有多少製作人等死？」
王明后張張嘴，想說什麼，終於沒說下去。我心裡也為難，李為迎果然又說回到這件事上了，更無助的是，我知道他說的是事實。
國內電影依託自然是電影院。
票價分給製作人沒問題，分給導演、演員沒問題，自然分給電影院的工作人員也沒問題。只是分多分少。
電影製作方表示，拍一部電影時要出生入死，許多片段都是拿命拼出來的，他們憑什麼把更多的錢分給那種朝九晚五，點卯打卡，就發發票，維護下的工作人員呢？
院線方也有考慮，它認為製作組常駐人員不過幾百號人，院線上下幾十萬人。如果分成過低，這些工作人員的生活怎麼辦？
國家為此也很憂心，所以才公然介入，定下目前的標準。
不過從業人員也清楚，製作方的錢主要也就歸結到導演、製片主任和演員身上。院線的工資也沒盡數花到員工身上，只是攢在老闆手心。
「他們買了一家又一家的影院。」李為迎忽然說。
「哦。」王明后愣愣地看著他，似乎有些不安。屋內一瞬間靜得嚇人。
「然後他們用這個影院來吸引觀眾。」李為迎又道，「電影人，若要想拍電影，也得通過他們的渠道才可以把想要表示的電影展現給觀眾……拿著最少的錢，卻干著最多的活，這就是影視圈的生態！」
他憤慨地一拍扶手：「如果這筆錢給的是國家！別說百分之八，就是百分之十八、二十八，我也樂意！可是這收入呢？這收入大多數進那些混蛋的口袋了！」
李為迎滿臉憤慨，可他那粗糙乾癟的手掌卻順著紅木往下滑落，有氣無力地垂下來。
「這麼多錢，他還不滿足，他還想賺更多！」李為迎道。
王明后驚愕地問道：「誰呀？」
「不管是誰，他都是我們的敵人！」李為迎聲嘶力竭道。原先在那邊唱歌的韓小茹也停下，步過來。她的眼紅紅的，臉頰緋到脖頸，她露出同情的眼神，朝李為迎望了一望：「老李！你說的真好！」
她伸開胳膊，手臂朝外深情地道：「我們已經辛苦了幾十年，即使再來一次犧牲，又有何妨！我們一定要堅持住，抵抗住！他們已經佔據票房的大半分成，我們容忍了，他們還要再搶我們手中的糧食，要餓死我們，要殺死我們，我們怎麼能夠忍？難道我們就白白讓他們害死？」
我：「……」
老王：「……」
我和王明后都不大理解為什麼這事上升到這種高度了，難道說，他們老一輩的人，說話就這麼誇張？
韓小茹又說道：「來，現在還趁著我們有力的時候，我們還能再反抗一步！若是將來，拖得愈久，這種反抗愈發不可能了！」
韓小茹女士激動非凡，她眉飛色舞，如同高唱歌劇般，而之前彈琴的那位紳士則低著頭，宛若默念詠頌詩。
韓小茹忽地一頓，轉頭看向老王，對他道：「你也來加入我們吧！你們，也來加入我們吧！」
王明后瞠目結舌，倒退一步，此刻他只想逃離這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