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虛情假意
「別笑,有什麼好笑的。」那位剛剛唱歌的老女士有點不高興地說。她的雙手絞在一塊兒,手指有些激動地抽搐,「責怪你們太太時,請先想想你們家中的母親吧!」
她年過五旬,著裝得體,一條黑紗裙子遮住她的全身,胸口佩著一塊珍珠樣式的胸針,與耳朵下懸挂的白珍珠相襯無比。
她站立在紅木扶手沙發的前面,挺著胸脯,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可這仍然不掩飾她身上的貴氣。她的兩條手臂向前傾,像是要表達強烈的願望。她儀態優雅,略帶鬆弛的臉頰上每一條皺紋都是歲月的饋贈,眼神明亮有力。
這樣一位女士發話,自然令大家笑聲全無,唯有尷尬的餘韻飄散在空中。她用她那老實又睿智的眼神緩緩掃過眾人,用低沉的語氣呻吟:「如果她真是個壞女人,你們不去娶,這不是你們的罪過!你們怎麼可以娶了個可憐的女人,又嘲笑她呢!」
眾人無話可說,高風略退縮地往後一步。
我環視四周,這是個不大的屋子,不過二十幾坪,塞下這十幾號人和一架鋼琴、幾排沙發,就已顯很擁擠了。相比起來,天花板高得可怕,上面墜著個巨型水晶燈,流光溢彩地往下投出光芒。後頭整個一面牆掛著土黃厚呢窗帘,繪紋是金菱,用細細的線綉鉤出來,看起來價值不菲。
這位老女士就站在右邊光亮顯著的地方,旁邊鋼琴后還坐著一位腳踏踏板的老紳士,聞聲望向她,神情專註,似乎蠻認同她的看法。不過出於禮節,不便發一言。
這是眾人間唯一的女性,又是位年紀能作大家母親的「太太」,自然有些玩笑不好進行下去。在她邊上的李為迎不得不站出來,賠笑道:「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國老一代的導演,巾幗導演,韓小茹女士!」
他俏皮地朝那女士一點頭,問道:「他們該喊你什麼?奶奶嗎?」
老女士冷冷道:「隨便你們!」
她忽地又唱起來,鋼琴前的紳士連忙替她伴奏,哆唻咪地響著。「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醉。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遙遙歌聲傳入人耳,賞心悅目。韓小茹女士咬字未必清楚,總有點兒圓潤,不知是哪個地方的方言,可正是如此,讓這曲子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美感。彷彿一位老人、一份殘缺美,才讓這首曲子的遐想全數消散,能夠讓人單純欣賞音樂。
李為迎把下頦朝韓小茹點點,又沖我們低聲道:「她剛做祖母,可開心了!」
說完話,又朝韓小茹瞥了兩眼,臉上滿是艷羨。我望向那位老女士,她仍然昂著頭,自顧自地唱著,倒不像為李為迎的話感到高興般,反而面色冷冷的。可是唱了兩句,那彈琴紳士合唱幾句,她的臉色重新轉成溫暖,又成為那活潑可親的老婦人了。
李為迎掃了她兩眼,終於悻悻的,收回目光,笑著望我們道:「她就這個性,以前讀大學時,就是出了名的大美人!當時很多達官顯貴的二代子弟追她,她可都瞧不上眼!最後倒是給個醜八怪的才子給求到了。」
鋼琴聲砰地戛然而止,老女士怒視他:「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說罷,她繞到檯燈柱子前的扶手椅坐下,一手托著腮,豐腴的胳膊在黑紗腕袖前露出一截,似是生悶氣。
李為迎見了,朝那邊遙遙喊道:「我這是誇你!說你美,說你心地善良,說你家那位老伴兒——有才!」
在場眾人身份大多沒這兩位高,聽得這話,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但終是笑了。
韓女士見眾人笑了,終是沒繃住臉,也是笑了。她很故意地把頭側過去,背對著我們,不想讓我們發覺她不生氣了。
李為迎見此,有些洋洋得意,拉扯著我們到遠離燈柱的位置談心,一語雙關地道:「小同志,你們要學的東西,可多了!」
王明后含糊地答應了,眼神不自覺地忽閃著朝周遭打量,顯然很好奇。這是一種上流人士對未曾踏入過的新奇場所的好奇,可李為迎誤會了,他把老王當作不明世事的年輕人了。
「我說……」李為迎遲疑地說。
他並沒有想好接下來要說些什麼話,因為他以為周遭會有其他人幫他把事情處理好,就像他年輕時,幫助那些老不死的一樣。可惜現在的年輕人,不太懂事,聽到話、遇到事了,只會躲得遠遠的,彷彿一下子變成個大蠢蛋,聽不懂人話似的,也沒有眼力見了。
他看了一眼四周,高風賠笑拉著周遭中年人求他說一下二手車的市場;還有幾個年輕人,手搭膝蓋圍在一塊兒頭挨著頭,興緻頗高地在高談架子鼓。
李為迎忽然感到無趣了,只是為強調身份似的,又重複一句:「我說——」
王明后把頭扭回來,不懂事兒似的,開口道:「怎麼了?」
李為迎忽然閉上嘴。他在心底搖搖頭。話鋒一個打折,他笑容可掬地問道:「喜歡電影嗎?」
「喜歡?誰不喜歡!」
「也是,你們都拍電影了。」李為迎朝他刺來試探的目光。他已經看出來,在我和老王間,王明后話比較多,也是傻子。因而他不喜歡旁邊這個總是冷冰冰,似乎一眼就能看透別人的我。
王明后沒接話,憨笑著,摸摸後腦勺。
沒辦法,李為迎只好主動搭話,拋問題:「你喜歡誰的電影?」
「這個太多了……」
「舉個例子!」
「舉不出來。」
王明後面色訕訕的。他不好說他喜歡以前穿越前的電影,那時候有太多的大師,李安、吳宇森、徐克,還有卡梅隆、斯皮爾伯格……這些都是老王喜歡的導演,他欣賞他們的片子,他欣賞大片。
「隨便說上一兩部吧!」李為迎笑道,低頭看了一下交疊的雙手,然後將視線挪開。接著他的右手自然而然搭在旁邊的扶手椅背上。
扶手椅里坐著一個與他年齡差不多的人,微胖,套著西式的小背心,一排白色小紐扣系在灰色布料外面。他正抽著煙,不知想些什麼,忽然聽得李為迎出聲,扭頭看他一眼,拿著煙盒到門外去抽了。
「那就高風導演的吧!」王明后勉為其難地說。
高風一下子慌了神,正在和別人聊車的他忽然啞口無言,彷彿那些油箱儲存大小、馬力強度和底盤高低再也吸引不了他了。之前就連保險杠和坐墊材質都似乎對他具有難以挪移的吸引力,使他全身心投入其中,津津有味地聽著。
他忽然一扭頭,惶恐地對王明后道:「別搞我!」
「哪有!」
「在這麼多大導演面前談我的電影,這不是給我添亂嗎?」高風連忙道,接著對李為迎堆笑道,「不敢當,不敢當!」
「我只是談談我的愛好了,怎麼就添亂了呢?我的看法也未必正確呀!」
王明后攤開手,嘀咕一句,可顯然,他也看出來眾位不懷好心了。把我們叫來,說慶祝我們電影首映,可只忙著談話聊天,各干各的,沒個地主之誼的樣子,分明是給個冷門羹,讓別人沒意思了。
高風滿頭大汗,他偷瞥著李為迎,倒是有點兒小知識分子的味道,怕事,沒擔當,崇敬權威。他兩隻眼睛直直望著李導,開口道:「後生可畏啊!」
「你這個年輕人怕些什麼?」李為迎笑了一下,也不看我們了,和他演起雙簧來。他向前大踏一步,伸手在高風那肥肥的胸脯上拍了兩下,高風就像是提溜起來檢查的豬崽,發出尖銳的笑聲。
「小高!這話不該你來說,你比我年輕,比我有前途!」李為迎故作不舍道,「我可看好你呀!」
「那是您最近不關心事,沒看到比我年輕的。」高風又激動又滿揣不安,他把臉縮回到陰影里,唯有眼睛在水晶吊燈的映襯下閃閃發亮。他既得意,又像吐露什麼委屈般,連珠炮般滴溜溜地往外吐露話語:「現在年輕人厲害,再過幾年,我便沒飯吃了!」
「小高,你這就不地道了,如果你沒有飯吃,我們就可以上吊了。」李為迎用手比劃,「這麼長的繩子,裹著綢緞,不、乾脆直接用綢緞好了,免得膈得慌……就這麼高的房梁,直接往上一拋,晃蕩盪的,漂亮!」
旁邊一個導演怯怯地笑了,他手指里握著的是淺口的西式瓷杯,沏著滿滿的濃香咖啡,提溜著兩隻眼睛偷偷打量過來,心想,李導不愧是拍片的,死都玩出美感!
「不敢、不敢!」高風嚇了一跳,露出一帆風順、幾乎沒遇到過多少磨難般的天真神色。他那種稚嫩而又莽撞的欽佩眼神,總能讓一些名列高位的人物產生一種看子侄的憐愛,彷彿對這種人好上一點,自家孩子的愚笨就不再是罪過了。
高風大概也為自身的單純而羞愧,可又為此生出幾分慶幸和得意。他遲疑下,發覺主場的焦點在自己身上,這有點和原先說好的不大一樣,他便心中暗暗焦急,想要把關注點給扔出去。
在場的都是華夏導演協會的成員。高風不是什麼大人物,也不是二代出身,雖然家境不貧困,能衣食無憂地一路供送他讀完研,讓他未曾擔憂過一分錢。可他仍然在圈子裡總感到低人一等。
電影圈是一塊勢利地,有的是玩票的富二代、軍二代,還有一些演藝世家,一進這個圈子,上頭幾十年攢的人脈資本就給他們準備好了。
高風這個有才的人物,在其中也算不上什麼,更何況他不是頂有才的!
好在他肯低頭,肯吃苦,會巴結哄騙那些教授學者、前輩老資格,他們喜歡他,願意賞他飯吃,拉他去見資源。不然,他一定比趙一河還不如,那位幾乎和他同期入圈的導演有著他深為佩服的才華,只可惜腦子不好,一心只想拍文藝片。
高風深知這是個機會,他沒有人脈,也就拍過幾部電影的資歷,能進導演協會只是一條腿的事。他的一隻腳邁入了門檻,而另一隻在外頭,卡在門框中間的人,在沒有外來的推動力下,就只能眼巴巴看著屋裡的人是拉他一把,還是請他出去了。
「您可別這麼說,我一直很佩服您!李導您拍的電影,那都是藝術啊!」高風眼睛不眨一下,就冒出這些恭維話。
「沒有飯吃,可不就只能玩玩藝術了嗎?」
「如果您還沒飯吃,那我們就活該吃西北風了!」
「能吃著西北風那都是本事!可不是,像我們的高導,風一般的人物!電影隨便拍一拍,這票房和收入呀,就被風刮進口袋了!」李為迎笑呵呵地吹捧。
高風連忙遞話道:「您這話誹謗!如果風沒有把票房吹進我的腰包,我可是要賴在您家吃飯了!」
李為迎終於忍不住大笑出來。直到這時,剛才兩人看似玩笑,又似交鋒的對話總算完結。「一個個性天真的人說出的奉承話,總能讓人倍感心情愉悅啊!」李為迎心想。他放過高風,又重新把目光投向我們,彷彿才記起有我們這兩個人似的。
他說道:「你們得要跟高風導演學學,我很喜歡他!」
註:歌詞是《月圓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