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來!讓作品說話吧!
錢明偉自從聽到戴曦肯定的回答,再也忍不住了,他彷彿渾身塗上一層油,惹得那些蚊蟻在涌動翻滾,不住攀爬叮咬。
可他卻喜滋滋的,認為那是一層油光燦爛的蜂蜜。
他想衝出放映廳,立馬著手敲下腦海中螞蟻大小的文字。
他的腦海里彷彿回蕩起交響樂和歐洲古典小說的共同體,這兩個完全不相匹配的題材似乎在某個特殊層面達成一致,如同巴洛克式大教堂中的瑰麗畫框上劃過一條橫線,橫線旁是兩個完全不平行的空間,一邊是天堂,一邊是連綿亘古的山脈。而他卻在這兩個空間的頂端,飄蕩來回。
只可惜這個放映廳是稠人廣眾的公開場合,他不能不管不顧地離去。
他低著頭,望著膝蓋。他的腿骨很細,隱藏在褲管下,膝蓋骨有個小小的旋渦。他現在就盯著這個旋渦,他母親曾哀戚道,這是童年營養不良的後遺症。
他把方格手帕遮住小旋渦,努力挺直腰板,他的屁股緊緊貼著座椅。正巧前方來了個不知名的領導說話,眾人都圍觀表達友善,他也順從地把手抬起。
他把虛假的笑容掛在雙手的正上方,兩隻蒼白的手掌不住合攏,機械地蠕動,一聳一聳,像只大青蟲,演繹著鼓掌這一表示歡欣的動作。
讓他想想看,該怎樣為這場盛宴造謠生事呢?
錢明偉轉動腦袋,想要挑齣電影的毛病,但是電影還沒放映,他率先想到的一個詞:
喜劇。
國產喜劇總是個難題,想要賠本難,可想要拍出個好作品卻屢屢鎩羽而歸。
純粹的喜劇叫座不叫好,審核不容易過關;若加點內涵,那多半會成為一種辛辣的諷刺,給人一股吐不出去、咽不下去的苦澀感,讓歡笑的淚水被煩躁的煙雲淹沒。
所以但凡是喜劇,需要點微妙的平衡感,然而,許多導演抓不住這種感覺。
錢明偉的腦海里飛快地滾動專業知識,他雖然算不上良心頂好的人,可專業水平擱在那裡,不比那些胡吹海侃,能一眼看破,揪其裨益,大肆批駁。
錢明偉不由心想:
喜劇能創造怎樣的奇迹呢?
更何況還是愛情題材!
笑話,這年頭誰還喜歡看酸溜溜的愛情,大火特火的都是蔑視感情,追憶年華,再添上點辛酸苛刻、刺激調料,引得一群人罵聲不斷,這才吸引眼球。
除此之外,最受歡迎的,當屬歷史大題材,搞些大場景大製作,文韜武略、攻心攻智、縱橫天下、命運多舛。特別是那些借古諷今,駁斥現今的作品,總能引發觀眾的抒情感慨,還能看到一群考證黨針鋒相對,不火都難。
他轉念再一想,劉中悟導演的喜劇電影《鬼才驚絕》會在近期上映,他事先做過調查,同屬喜劇題材,少不了撞車作對比。總不至於這種名不見傳的人物要比劉中悟大導演厲害吧?
錢明偉在暗自算計時,戴曦也頗為不安。
到時候把主題交給他?
什麼主題?
他總覺得錢明偉在欺騙他。他不想被誆,也不想做壞事。雖然他不覺得炒作有錯,但他感覺,錢明偉不是單純的炒作,這背後一定有其他陰謀!
錢明偉瞥見他臉上的緊張之色,猜出他的想法,嘆息道:「你擔心什麼?聯合署名,到時候出問題了,別人也當是我做的!不會怪到你頭上……唉,你小子膽量太小了,先跟我後面磨鍊兩年,之後也就會了!」
錢明偉說完這話,在心中感慨一句,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自己更好的人了!
戴曦答應一聲,心裡有些茫然,他望向前方銀幕,心想,社會真的有這麼黑暗嗎?
錢明偉把後腦勺往後一撞,椅背「咚」地一響,背後的人縮成一團。那人戴著鴨舌帽厚口罩,看上去行為低調。
錢明偉懶洋洋的,就像是尋到潮濕處境休憩的蛇,他並非不知道這樣會打擾身後人員,只是就算冒犯,他也無所謂,因為了不起的人物,絕對不會坐在他的身後,而是他前面的那排椅座上。
錢明偉大錯特錯了。
他身後的不是別人,正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大導演,李為迎。行業被傳聞李導最近遇上麻煩,即將遭遇滑鐵盧。不過大傢伙兒都同情他,認為這不是他的過錯。
誰又能把資金短缺、投資錢款遲遲不到賬的過錯怪罪在這一位大導演的頭上呢?
圈內有門路的,已經聽到訊息。聽說這位導演新電影的資金擱置了,讓這位大導新作的面世從今年推到明年,大家都私下打聽。他有一位至交好友更是大放厥詞,明年?不知道要到哪一年呢!
無數人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他。
因為各家媒體都知道,李為迎素來不領情!
「他可是一把地地道道的老骨頭啊!」有新聞界的元老如此感慨,李為迎的鏗鏘鐵骨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李為迎從好友那弄來了影票,他把自己收到的,給了他的副導。
「老李啊!你不妨先去看看這部電影,我看過了,非同一般。」他的好友,是審核部門的,李為迎知曉,這位審核過幾千部電影的好友,並不是泛泛之輩,他的認知,的確有可觀之處。
但他還是忍不住開杠:「你這話,沒私心吧?」
「我能有什麼私心!」
「杜亞前不久不搞了個影視基地,你替他搖旗吶喊、擂鼓助威……」李為迎說。
他那位好友急了。「你怎麼能這麼說呢?不是只有拍電影的,才能給電影界做出貢獻!」對方急得臉發紅,「成立影視基地,是為了建設影視事業,專門為電影界培養人才!」
「影視基地?洗錢的吧!去他的!現在國內有人才?!」李為迎的心被憤怒給吞噬了,「你呀你,都一把年紀了,別到時候給送進去!」
「唉,老李,話別說這麼死了!國內怎麼沒人才了,每年這麼多人,這麼多部電影的……送到我這審核的,都有兩三千部……」對方說道。
「放屁!」李為迎爆了一句粗口,他右手一揮,指向窗戶,「就他們那些水平,還兩三千部?我羞愧啊!羞愧!我有幸看過那麼一兩部,看完后,恨不得從這窗戶跳下去,那叫電影嗎?那能談得上電影嗎?現在的電影人,就這水準?」
「唉,別這麼說,老李,你不能用對你的要求來要求那些年輕人,他們才從事幾年?」
「我要按我自己來要求他們,我就直接把他們都斃了!」李為迎暴跳如雷,在瓷磚上用力跺了兩腳。他收回胳膊,怒叱道:「我就不明白了,他們連故事都說不明白,當什麼導演?」
「哈哈,如果你說這個,那我就可以跟你打包票了,這部電影有個好故事。」
……
李為迎回想起這一幕。他知道他的好友不會騙他,但他還是保持懷疑。
「能講好一個故事與拍好電影是兩回事。」李為迎心想。
可他又不得不承認,電影有時就是講好一個故事。
李為迎坐在電影院里。
前座的爭吵他也聽了幾句,不太入耳,這行當總有這種翻山倒海、唯恐天下不亂的貨色。
他皺皺眉,把這些雜亂的聲音掃除腦海,不一會兒,放映廳內的光線變暗,人聲漸息。銀幕上光線一閃,李為迎重新把目光投在銀幕上,他太熟悉了,那是他工作的領域。他不必為這些人的陰謀詭計操心,任何一部作品問世,背後都有無數魑魅魍魎藉機生事。
他用不著為這些小人憤慨。
搞影視創作只有一點,放棄全部,包括放棄自我,全心全意投入整個行業,耗盡心血,才能創造出一流的作品。
來,讓作品說話吧!
李為迎心想,他望著銀幕。例行慣常的片頭與字幕過去,一陣悠揚的樂曲響起。電影的正片到了。
李為迎隨意地一望,接著神情就凝固了。
這是他做導演的職業病,他沒辦法以玩笑的態度對待作品。他充分利用著他那敏銳到幾乎畏怯的藝術細胞,全身心去感受這畫面和圖案,等到幾個畫面轉過後,一閃而過車站的俯角鏡頭和轉瞬即逝的大樹畫面,伴隨著溫馨的音樂前奏,一個男人背著身站在大樹下的剪影出現在銀幕上,同時對白響起。「就在兩年前的今天,她和我在這下埋下了一個時間盒,我們相約兩年後再在這見面。」畫面移動,鏡頭透過男人走動的腿,焦點落在樹下堆著的石頭上,自然流暢。
「但是,她並沒有來。」男主的後腦勺特寫。
有些心思敏感的影評人士暗暗點頭了。這是一個小轉折!僅憑寥寥幾個鏡頭,節奏點卡得非常好,色彩自然,樹下的剪影色彩溫馨,鏡頭也流暢,插曲唯美,看起來不錯。
他們具有敏銳的感觀能力及豐富充沛的情感。受邀而來的影評家們大多不願意和行業內一些老人物作對,就算拍的不怎麼樣,也能以指點的旗號,說上幾句加勉的好話。
更何況這部電影確有優點。單純從開場看,他們也感受不錯,至少基調上讓他們坦然接受。雖然大多數人保持著一種僅憑開頭,無法下定義整部片子。
不過他們不能否認,單純的愛情片,這種色彩確實用得很棒,這一點就值得誇讚,大樹和背影的設定給人心靈上的沉靜,自然的氣息迎面撲來。背景樂與場景糅合輝映,舒緩唯美。
他們沾沾自喜,心想,都是有些經驗的「專業人士」了,自然不比那些什麼都不懂的社會新人。有些人已打下腹稿,腦海中冒出文評的第一段文字。
李為迎導演坐在人群中,不顯眼地融入人海,抬起頭仔細觀看電影。只是寥寥幾個鏡頭過去,他便與周圍人大相徑庭了,他猛地一驚,心想,這導演難道是學院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