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惡毒的炒作
劉琛跟我們講了個故事，嚇了我們一跳。
原來前不久錢明偉搞了一個大事，他聽說有個小孩離家出走，特意把這孩子關在一家酒店裡，逼迫他交代些故事，想整一出「有了後娘，就有了后爹」的新聞。哪知道，這孩子翻窗戶逃跑時摔死了。
劉琛含糊道：「華晨知道了，他就從新聞組調到影視評論欄目了。」
我：「……」
老王：「……」
不是？
這都沒開除？
還調影視評論欄目？
這年頭影視評論欄目這麼不受待見？！
我心裡如同奔跑過幾隻草泥馬。
我知道，哪一家電視台，新聞欄目都是親娘養的，但沒想到，影評欄目成了問題人員的豢養地啊！
「沒事，沒問題的，也做不出影評！」老王也不知道在寬慰誰。
「……」
「還有呢？為什麼他不進局子？」王明后問。
「這不是沒證據嗎？」劉琛說。
「……」
劉琛忽然又同情地望向我們：「今後他就要跟你們打招呼了。」
「啊？」老王發傻。
「不是說了嗎？他要去做影評了。」劉琛說，「聽說你們最近有電影要上映吧？」
王明后暴跳而起，狂躁地罵了一聲。
我也望向落地窗下端的風雲變動。
交警已經來了，聽著雙方辯解。只見錢明偉蒼白著臉，一手捂著臉，額頭上粘著些許血跡。忽然，烏雲散去，陽光四射，玻璃窗幾乎被反射得看不清樓下的波動，只能折射出餐廳內若隱若現的景物。
點映當日，不少影評家入場。
江老爺子負責咱們的宣發。他認識很多人，那些情報敏銳的、趕風潮的，很多都收受了好處。不多時，影院內坐滿了男男女女。
「還請諸位美言幾句，筆下留情！」江老爺子蹣跚著腳步，踏著布鞋，搖搖晃晃踱步過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他手腕上套著一串黃花松佛珠，隨著搖擺，嘩啦啦響了幾聲。他張口假笑，露出一口白花花的假牙。
他年歲已大，但身子骨還能說硬朗。他身軀略帶瘦癯，露出根根骨節分明的關節，瞳仁渾濁泛黃了，不太看得清物品，所以總喜歡眯著眼看人，下巴頦上零散著幾縷泛黃的如同狐狸皮毛的鬍鬚。
他陪同吳處儒而來，進了大廳，就朝大伙兒拱拱手，一身布衣如同架在竹竿上的帆布，似乎下一秒就有股邪風要捲入放映廳，將它揭起。
華晨的一位老員工見了，立馬伸出手，迎了上去，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處。「哈哈，我可醜話說到前頭，事實怎樣，我就怎樣寫啊！」來人是華晨的一位專業影評人士，從業二十年了。
他這話給認真負責的年輕人打了一劑雞血，他們情緒激動，用崇拜的眼神望著他。
「好說好說，還請手下留情，高抬貴手！」江老爺子客氣地說。
雙方交換了一個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玩笑歸玩笑，可影評該怎麼寫，在沒放映前就已經蓋棺定論了。
放映廳座位原先三三兩兩談話的影評人見江老爺子進來，全部閉上嘴巴，沉默幾秒鐘后，又爆發起稍微大一點的討論聲。接著，出乎這些年輕人意料的，各種奉承話此起彼伏。
「不會差的，老爺子您在圈內多少年？眼光還不毒辣嗎？」有人率先起鬨。
「老爺子說什麼笑話，我們肯定幫襯著，我相信這部電影一定不會辜負眾望的！」
「預祝票房高漲，影片大火啊！」
「……」
奉承聲此起彼伏，這些都是平時沒太多的機會，巴結江老爺子的。
眾人七嘴八舌，周遭不一會兒盪起歡快的聲音，有幾位女影評人似乎瞧不起這氣氛，做作地把手遮住臉頰，側著頭看這邊寒暄。一些年輕人目瞪口呆，心中惱怒，心想：「難怪你們比不上華晨的呢！就這素質！」
他們哪裡清楚這背後的風雲？更不曾知道，這種歡聚一堂、言笑晏晏的風氣，在圈內難得一見。大多數小製片商上映時，各評論人員板著個臉，挑三揀四，只為附贈的一些禮品。
錢明偉也坐在人群中，他的額頭還貼著紗布，因而顯得鼻孔很大。他不屑四下張望，一隻手在懷中不斷摩挲，然後慢慢地摸索出一塊帕子，將它捂在鼻子上，揩了揩。
「錢先生。」旁邊的一位年輕人見后，連忙翻過皮包，遞給他一包紙巾。
錢明偉輕輕伸出左手，避嫌般推拒了。他右手一把拉下覆在面上的手帕，堆笑道：「不用，不用，謝謝你。」
「啊？哦！」那年輕人一愣，也把手縮回去了。這年輕人叫做戴曦，是理工學院計算機系研究生，之前華晨電視台要成立個計算機辦公室，就把他應聘過來了。不料後面因為種種諸如審批資金等問題，這部門被縮減裁掉了，因而他各部門轉來轉去，最後被推到影視部門搞評論研究。
這兩人先前起過衝突，但此時都裝作什麼也沒發生。
錢明偉笑了一下，繼續用手帕捂著臉，偏頭跟戴曦說道：「手帕環保！」戴曦點點頭。錢明偉又道：「那些人說一套做一套，口口聲聲說環保，卻大肆污染，我瞧不起那些人！」
「……哦。」
戴曦是個年輕人，他不大喜歡錢明偉，也不愛奉承人。
錢明偉又把話挪開，套著話想讓他說那位追上去和江老爺子握手的領導有多不好，可戴曦卻像沒聽見般。
錢明偉得不到回應，心中很不愉快，他把臉撇開，前段時間他被掃地出門，心情不好。
至於戴曦，當初領導說給他調來一個實習生，讓他帶帶，名字叫「黛西」，主任這麼說，他心中有些飄飄然，遐想又冒了出來……結果一看，一男的，不滿就冒了出來。
但如今，難得手下有一個可使用的人，所以罵聲少了點。
錢明偉向前張望，看到江老爺子鬆開手，與旁邊的人攜手入座。他們的座位安排在一塊。
放映廳內的笑聲漸漸小了，不約而同的，在某一刻換成竊竊私語。放映廳的空調似乎沒有開，冰冷冷的，沒有半點暖意。
錢明偉忽然扭過頭，恰好撞見另一個人的目光。他稍微愣了一愣，才發現他並不認識這個人。接著，他意識到了，在座有幾百人，都在拿試探的眼光打探他人，一個個臉上掛著孤獨的神情，以及飽含討好意味的笑容。
江老爺子在和旁邊的人說什麼話，他舉起骨瘦如柴的手掌，在眾人眼中，如同舉世無雙、令人垂涎的鵠的，清潔燈在在黑暗中投射的那一塊小小的光亮中矚目萬分。
「他是個老頭了。」錢明偉忽然說。
「啊？」戴曦說。
「小戴啊，聽說退休年齡要延遲，你們這一代辛苦了。」錢明偉含笑道。他刻意套著關係，心裡卻雲遊四海。他想，這老頭子有七十多了吧？據說在外面有好多女人，周佑敏的女友金欣欣以前跟他也有一腿！
他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戴曦也苦惱萬分。
在學生年代，戴曦最大的願望就是攢一筆錢，在四十歲時退休。可如今這願望泡湯了。他懷疑，僅靠自己的能力能不能買房，找個女友，結婚生子，完成大多數人心目中的，人生必走的那一步。總不能什麼都靠老爸吧？想到這裡，他輕輕嘆了口氣。
錢明偉笑了：「年輕人，想退休啊！」
「是。」戴曦回復。
「哈哈，那就努力抓取權力，有權的人就不想！」錢明偉笑道。他輕輕靠近戴曦說：「我看你聰明，才告訴你……」
「……」
「也難怪，你們這代人太辛苦了，出事也沒多少兄弟姐妹照料下。」錢明偉噓寒問暖道，「這話也只有我跟你說，別的年齡大的，不理解你們這代，說你們衣食無憂，擔心個啥？你看，還是我理解你吧？」
戴曦笑了下，沒說話，兩隻眼鏡在燈光的反射下晃點光芒。
「你想不想賺點錢？」錢明偉忽然壓低聲音道。
「只要不是違法犯罪的事。」戴曦說。
「違法犯罪……我敢讓你違法犯罪嗎？那我也吃不了兜著走啊！」錢明故作嚴肅道，「好哇，你小子是在給我下套，是不是？懷疑我不是個好人！」
「不不不……」
「那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做不做？！」
「這個，您先說什麼事……」
戴曦有那麼一刻，他以為錢明偉會發怒，不料對方卻哈哈大笑起來。
「聰明人！」錢明偉鼓勵道，「我喜歡！」
戴曦有些不自在，他不知道自己該感到高興，還是該感到恐慌。他因為緊張，臉頰上泛起一陣細小的紅暈。
錢明偉壓低聲音道：「不會讓你犯法的！犯法的事，誰都不該做！但你也該知道，每個圈子都有不為人知的隱晦秘密和技能，我們圈子也一樣！」
「什麼秘密和技能？」戴曦問。
「炒作！」
錢明偉的斬釘截鐵讓戴曦恍然大悟，炒作，他當然明白這個詞的含義了。
「在新聞界，想混成個名堂，沒兩件事不成！」錢明偉瞟了一眼銀幕，嘀咕道，「要麼本人就在體制內，控制住放映的命脈；要麼來一場大炒作！」戴曦心臟微微一顫。
錢明偉手往空中一指，道：「哪怕是炒作，也有技巧……唉，你還年輕，不懂事，想當年我應聘時，筆試我考第一名，可最後綜合素質一評價，第三名的上去了……」
戴曦張大嘴巴，眼鏡在銀幕的反射中閃了兩下。
「老老實實也能出頭，只是不知道要過十年二十年！」錢明偉長嘆道，「你知道那寧虛吧？他不就是靠炒作上去的嗎？不然就沖他老爹那樣的小人物，能有這般成果？」
接著他又將手指向前方，體恤一笑：「你看那老爺子，為什麼過了退休年齡還能呼風喚雨？為什麼一句話下了，全國這麼多主流媒體跑來看首映，替他宣傳？難道他年輕時不炒作？傻孩子，別太天真了！」
「好了，我的話就擺在這裡了，能領悟多少是你自己的事。」錢明偉大喇喇雙手交叉，「其他的話我也就不多說了，免得說多了，你嫌棄。我這兒有個機會，我們倆合夥，搞出個與眾不同的稿子，唱唱反調，不管有用沒用，總算試一把，說不定就火了呢？」
他用手背親昵地觸動戴曦的胳膊，笑道：「不然你打算什麼時候攢足一筆錢退休啊？現在人口壓力這麼大，別到時候養老金推遲，發都發不下！」
戴曦張大嘴巴。他想了一下，他並不覺得炒作有多不好，只是覺得錢明偉有些惡劣。他給出結論：「好！」
他側頭看錢明偉。恰好錢明偉笑了下，對方蒼白的面孔在黑暗中有些病態。
戴曦心中又是恐懼地一跳。他小聲問道：「那寫什麼稿子？」
「到時候我把主題發給你。」錢明偉咧開嘴笑了一下，蒼白的臉上再次出現了那道如同日食般的傷口，他的眼裡射出惡毒的光芒。他望向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