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七章 愛(下)
蕭郎從軍之後,我便整日待在家中,和父親學習商賈之術,以為日後接管楚家做準備。
父親只我一個女兒,又無其他親戚,這諾大的一個楚家將來全要交到我手上。
大周無太子,唯有太女一人獨攬乾坤。
皇家尚且如此,故女子掌家也就不再是什麼稀奇事。
我天資聰慧,又肯認真學,父親自然是願意將畢生所學全教會於我,雖說時常會因此感到疲倦,可也從未懈怠過。
日復一日,春去冬來,暖春化冰,期間蕭郎給我寄過書信,訴說著他在軍營中所經歷的一切。
他自幼時其便沉浸武道,又熟讀兵書,至邊關后驍勇善戰,奮勇殺敵,得官長賞識,如今已是一軍統領,信中所說,當朝大將薛蕩寇對其頗為青睞,逢人便說蕭郎有問鼎仙人之姿。
我雖不懂武道一事,卻為蕭郎感到高興。
想必用不了多久他便可以為蕭家正名了,老將軍的錯本就是奸人所害,先帝曾經沒有將老將軍直接打入牢獄,想必就是準備再給蕭家一次機會。
蕭家若是仍有天才出世,那蕭家仍舊是大周的名門望族。
可若是就此沉淪於江南夢鄉之中,那就總有人會接替蕭家的位置。
好在蕭郎足夠爭氣,如今已然是蛟龍入海,猛虎歸山,終將一飛衝天,令這天下人都刮目相看。
事實證明我所猜想的並沒有錯,蕭郎的名氣越來越大,大到連江南一帶的街頭都時常談論起蕭郎於邊關的種種事迹。
對此,我亦是與榮俱焉。
一年又一年,四年的光景一閃而逝,我與蕭郎雖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可卻是整整四年不能見面,心中的思念也是愈演愈烈。
我只能著手接管家中的各大商鋪,盡量讓自己變得忙碌起來,不再去想蕭郎的事情,同時卻又在心中默默盤算著日子。
快了,已經很快了。
蕭郎在信中說他就快要回來了。
我雖思念的緊,心中卻有了希望。
等待的日子固然是難熬的,我等了一天又一天,等到夏去秋來,最終,等到了蕭郎的「死訊」。
在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只覺得晴天霹靂,也終於明白了為何總有人說,悲傷到極致的那一刻,是哭不出來的。
我是從蕭家得到的這一消息。
畢竟我和蕭郎並無成家,蕭郎出了事肯定是要報給蕭家的。
蕭郎雙親如今都已經駕鶴西去,只有一個老管家和幾名下人還未離開,我心中挂念,因此閑暇之餘經常想著多照顧一些。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前去蕭家,可剛一進門,便從老管家吳伯那裡得到了蕭郎的消息。
夜間突襲,遭人埋伏,蕭郎屬下全部戰死,唯有他重傷而逃,墜入山澗,生死不明。
之所以報死訊,那是因為生死不明和死亡之間基本上沒什麼區別。
唯一的區別就是一個能找到遺體,一個死不見屍。
我悲痛欲絕,生平第一次體驗到了何為肝腸寸斷。
吳伯年事已高,雖是官家,可終歸是看著蕭郎長大,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他想要去尋自家少爺的屍骨,卻身形佝僂,步履艱難,連這蕭家的大門兒都走不出。
我能看出來,吳伯人已經快不行了。
年事已高,又逢如此劫難,撐著他的那一縷精神氣兒已經散掉了。
能堅持到現在,無非是強撐著而已,哪怕找不到屍骨,也要將自家少爺的後事辦的風風光光。
我無心再經營商鋪,父親見我悲切也只是嘆了一口氣,他心疼我,卻又恨鐵不成鋼,因為我做了一個我此生最為後悔的決定………
去尋蕭郎。
我當時的腦子裡只有這一個念頭兒。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父親阻攔,我卻充耳不聞,見我去意已決,父親彷彿蒼老了十幾歲。
終歸是疼女兒,他拗不過我,便讓我多帶著些銀子,后又花重金聘請了兩名修士及一隊護衛護送我前往邊關。
娘自知什麼忙都幫不上,便不顧父親勸阻,去靈山的道觀里為我求了一道符,保佑我一路平安。
江南一帶遠離戰火,其中路途遙遠,千難萬阻,遇過山賊劫道,也見過受戰火侵擾,百姓流離失所。
抵達邊關之際,已是落葉枯黃,天地蕭瑟之季。
我在這裡除了蕭郎以外不認識任何人,不過好在那兩名修士見多識廣,我父親出手闊綽,他們辦事也就麻利,不過數日,便在當地打探到了蕭郎的消息。
消息確實是打探到了,可卻不是什麼好消息。
蕭郎失蹤的地方是在曲娥山脈一帶外圍,如今那裡已被敵軍佔領,況且就算沒有落入敵軍之手也無濟於事,曲娥山脈危險重重,乃大周禁地之一,精靈鬼怪層出不窮,又有傳聞中的大妖盤踞。
別說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就連父親聘請的兩名修士都不敢貿然深入,怕有性命之危。
最後,還是我在原有的報酬上又添了些銀子,那二人才答應去外圍尋找一番,能否找到全憑天意,若是無蹤無跡,也只能是放棄了。
我知道這已經是二人能允諾的極限,畢竟曲娥山脈的危險就連我這位常年待在江南的閨中小姐都略有耳聞,其中兇險可想而知。
給的銀子再多,也要有命花才行。
況且人是父親尋的,他們的任務也只是保護我的安全而已,至於找人則完全是看我可憐才答應的。
我不怪他們,我只怪自己沒本事,若是曾經蕭郎習武的時候我讓他教我一些,今日也不用如此拘束,只能在城中的客棧候著,聽天由命。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兩名修士仍舊沒有消息,我心中愈發焦急,茶不思飯不想,姝蘭見我越來越憔悴,也是急得不行。
是的,此次邊關一行,姝蘭也跟過來了。
我本意是想讓她留在家照顧我父母的,她一個姑娘家家,這種事情自然是幫不上什麼忙,可她卻是不聽,說不放心我自己一個人來,哪怕是有護衛在側,可終歸要有一個體己的人在身邊候著。
我一心挂念著蕭郎,她又纏著不放,因此我便也沒多想,將她給帶了過來。
可我錯了,我錯的很離譜,我不應該將姝蘭拽入這火坑之中的,她年幼時命苦,如今好不容易過上了舒心的日子,理應享受這世間的太平生活才對。
城破了。
破的很突然。
突然到城中的所有百姓都沒反應過來。
一夜之間,城頭變幻大王旗,彷彿所有人都做了一個夢,等夢醒之後,便是滿地的屍體與濃郁的血腥味兒。
屠城。
對曾經的我來說,這是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的事情。
它會出現在說書先生的嘴中,會出現在街頭百姓的口口相傳中,會出現在慈悲之人的一聲嘆息中,卻唯獨不會出現在我身邊。
可當這件事真的發生在我身上時,我的大腦卻是一片空白。
腥紅的鮮血刺激著我的雙眼,我不知所措。
往日里父親教我的所有權謀都派不上用場,在明晃晃的刀槍面前,一切的自信與驕傲全都被打碎。
我的護衛全都是好手。
可武藝再好,也擋不住那些殺瘋了眼的餓鬼。
我親眼看著那些熟悉的人倒在血泊之中,連具全屍都沒能留下。
最終,只有我和姝蘭活了下來,那些護衛犧牲自己將我們藏在了客棧的地窖之中,一困便是十多日。
那兩名修士不知是出了意外還是逃走了,但不管怎麼說,是他們留下的符籙保住了我和姝蘭的性命,那符籙遮掩了我們身上的氣息,讓敵軍沒能發現我們。
這地窖如今無人管理,早已經變得潮濕陰冷,我和姝蘭靠著前幾日下雨所殘留的積水苦苦支撐,雖說還有一些乾糧,我們卻已經到了燈盡油枯的地步。
我從未像現在這般狼狽過,皇商楚家的嫡長女,向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在這如人間煉獄一般的邊關中,往日里尊貴的身份卻只會將我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我們還能堅持多久呢?
我不知道。
符籙的力量在緩緩消散,這幾日門外也一直有腳步聲走來走去,似乎是在尋找著什麼東西。
希冀中的救援並未出現,最終,死亡的屠刀仍舊降臨在了脖頸之上。
符籙的力量已經消散的差不多了,我握著胸前的平安符,渾渾噩噩,早已沒了往日的光鮮亮麗,甚至連街邊的乞丐都不如。
忽然間,姝蘭握住了我的手。
「小姐,他們來了。」
我心中一驚,呢喃的話語陡然停滯,可還不等我說些什麼,姝蘭便已經是將我荷包中的匕首給奪走了。
那是我用來護身用的。
可我一個弱女子就算是拿著匕首,又怎會是那些餓鬼的對手?
說是防身,可我早已經和姝蘭約定好,倘若局面真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那一刻,我們便用這匕首結果了自己。
身為女子,我們太明白落入那群畜牲手中會遭遇什麼了。
「姝蘭,你………」
「小姐,我去將他們引開。」
我無神的雙眼重新聚集起了光亮,還未出聲,腦袋便是下意識的搖晃了起來。
「不行,你………」
我有心阻攔姝蘭,卻被她捂住了嘴巴。
「小姐,當年我爹我娘嫌我是累贅,把我賣給了人牙子,是老爺見我可憐收留了我。
這些年來雖說是丫鬟,可楚家卻從未將我當成過下人,教我讀書寫字,衣食無憂,比那尋常財主家的小姐還要嬌貴。
可姝蘭一直都很笨,書讀不好,字也寫不好,就連在照顧小姐這件事上也常常出現紕漏。
姝蘭什麼都不會,習不得武,沒辦法像那書中的陸地神仙一樣帶小姐逃出生天。
但至少在最後,姝蘭想為小姐做些什麼。」
「不行!!!姝蘭!你聽話!!你別出去!!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姝蘭!!你快停下!!
我是你主子!
聽見了嗎!?!
我叫你回來!!你給我回來啊!!!」
我聲嘶力竭的喊著姝蘭,卻因渾身軟弱無力,根本就站不起來。
黑暗中,姝蘭的笑容格外明亮。
「小姐,姝蘭下輩子再做您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