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花落夢成空(二)
「摔疼了吧,別怕,大家都很善良的,站到我身後,姐姐護著你。」
那是她初來染房的時候,星諾是第一個向她表示善意的人。
「阿謠!你看,是饅頭啊,今天我們不會餓肚子了,快吃吧!」
「星諾姐姐……那你的呢?」
「嗯?姐姐不餓,你吃吧,多吃點,阿謠要快點長大啊……」
――――
「阿謠,其實,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可以去學堂,讀書,寫字……從來都是,以前爹娘都在的時候是,現在也是……」
「阿謠,你記住,永遠不要想著逃避,隱忍不一定永遠都是對的,逆來順受,從來不是正確的選擇,父母拚命保下了我,我就應該好好活著,不僅要活著,還要活得快樂!」
「阿謠,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可是……癆病……治不好的……」
那些回憶,如走馬燈一般在她的腦海里重現,她從剛開始的低聲啜泣變成了嚎啕大哭。
「阿謠,你若有機會,一定要出宮去……你不該將大好年華花在這個地方……」
熟悉的身影,逐漸變淡,直至消失,她抬手,終是沒能觸到……那道身影,已從觸手可及變成了遙不可及……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從前,她曾以為她已經有了全世界,生活再苦,心裡都是甜的,有對她好的七公主,有鼓勵她的星諾姐,還有那個把她當做火種的司空宸……
對她而言,他們又何嘗不是她的火種呢……可是現在,她忽然發現……她還剩下什麼呢?
「司空宸離開了這裡……星諾姐也走了……我留下,只會給七公主和楚世子帶來麻煩……我留下來……還有什麼意義呢?」九謠終於肯爬起身,她站在床下,雙眼空洞無神,彷彿就連眼淚也流光了……
「不,不會。」
一雙溫暖的手掌覆上了她冰涼的小手,在她身後將她攬入懷中,將她麻木的身軀小心地護住。
「楚軒陽……我不能連累你們了……幫我一次……就這一次……好嗎?」
她沒有回頭,有些費力地闔上了腫脹的雙目,沙啞著嗓子開口。
他只頓了一瞬。
「……我尊重你的選擇……
楚軒陽辦事很快,她還沒回過神來,人已經站在一輛馬車旁了。
「你真的……想好了嗎?沒有文書,你出去,便是逃奴,罪奴……」看著九謠無神的雙眸,楚軒陽感覺此刻的她,熟悉而又陌生,明明近在咫尺卻又彷彿遠在天涯。
「已經到了這裡,還有轉寰的餘地嗎?楚軒陽,幫我告訴七公主,謝謝她,還有……對不起。」抬頭,便是高高的圍牆――一牆之隔,就是那個她嚮往了多年的世界,只要,自私一點,就能獲得自由了不是嗎?
她的聲音冰冷而決絕,楚軒陽張了張唇,終究沒能說出一句挽留的話,只是心裡始終空落落的。
「有一輛負責採辦的馬車會先走掩護你,這輛馬車會跟在後面直接把你送到城外,千萬別留戀,走得越遠越好,被抓住了,就是死路一條,阿吟那邊,我可以幫你處理,出了宮……你自己一定要保重。」
坐上了馬車,九謠忽然感覺自己真的好自私,她究竟為什麼忽然想出宮呢?真的,僅僅是因為星諾姐的離世?
顯然並不是,她無法直視楚軒陽的雙眼,因為知道自己愧對他,也愧對七公主,她抱在懷裡的小小的包袱里,裝著娘親留給她的玉笛,以及曾經無意間救了的黑衣少年給她的令牌,除此之外,便是楚軒陽給她帶著的乾糧和一些碎銀。
她走了,離開得乾淨利索,他們之後會遭遇什麼她也管不著了,誰沒有點私心呢?那晚的意外,的的確確是讓她有了一種「野心」,逃離這裡,不在屈居人下,至少活得像一個人,而不是任人宰割的畜牲。
徐穎,六公主,她們就如引火索,打破了她平靜的生活,也打碎了她內心最後一抹猶豫。
她不喜歡這樣,如一個無用的累贅,傷害了所有對她好的人,她更不喜歡做他人使喚的工具或是取樂的玩物,她要逃離,她要堂堂正正活著!
靜默許久,她看向車窗外,目光停留在那個站在車外的身影上,投下最後一絲留戀。
「阿謠,我回去啦。」
他終於露出一抹笑容,語氣中的輕快像是每日從央樂宮離開前同她打招呼時一樣,同往日一般的沒心沒肺,看到她微微頷首,他轉身,瀟洒地揮揮手,再沒有猶豫地闊步離開了。
「姑娘,把帘子放下吧,我們該走了。」車夫的聲音響起,九謠抿抿唇,深吸了一口氣,忽的,涼絲絲的水滴落到了她伸出窗外的手上。
下雨了啊?
春天來了呢。
車子緩緩動起來,九謠終是不得不將帘子放下,直到現在,她才有空閑感受到緊張,緊緊抱住懷中的包袱,心裡「噗通」直跳。
這本就是一條不歸路,成敗都有天定,不論如何,她終將為自己的私心負責。
雨滴打在馬車上的聲音清晰可聞,已經走了許久,大概快出皇城了吧?出城往西北,便是一處亂葬崗,以後何去何從她不清楚,但是當下,她必須送星諾姐最後一程。
許是太累的緣故,想著想著,九謠便睡著了,馬車悄無聲息地行進在雨中的街道上,他們走的時候已是下午,還未入夜時便出了城,順利的讓人不敢相信。
「姑娘,我們到了。」
九謠被喚醒,有些迷糊地走下馬車,未想到雨竟下得這般大了,荒無人煙的山陵中,彷彿只有她一人。
看了看四周的景象,又看了看九謠瘦弱單薄的身軀,車夫嘆了口氣,緩緩開口:「小姑娘,你當真要獨自呆在這個駭人的地方嗎?何不……找一處歇下,或是隨我回去以後早點出發……」
「不必了,你去吧……」
她的臉色不是太好,即便手中提著一盞燈籠,可在這亂冢之中,一個年僅九歲的孩子,怎麼可能不害怕?
但她又不得不獨自面對,以後風餐露宿,蛇鼠為伴的日子,指不定還有多少呢。
目送馬車駛出視野,九謠終於下了最後的決心,披上車夫臨走前留下的斗笠,伴著風雨,走進瀰漫著泥土及腐屍氣味的亂葬崗,忍下心中的恐懼,努力尋找著熟悉的身影。
當地平線上最後一縷陽光被黑暗吞沒,九謠早已忘記了自己走了多遠,雨勢絲毫沒有減小,身上的斗笠卻在摔了幾跤後幾乎碎成片。
滿是泥濘的土地上一片狼藉,堆積如山的屍骸讓人不寒而慄,九謠不敢回頭,只是一手緊握閃著微弱光芒的燈籠,另一隻手從一具又一具糜爛不堪的屍體上掠過,如大海撈針般的,試圖找出星諾的身體。
空氣中是濃重的腐臭味,她的手上也沾滿了肉糜,不時有肥碩的老鼠從她的腳邊竄過,或是賊兮兮地跟著她向前走去。
最初她很害怕,幾次想要回頭用力奔跑,也唯有這個時候,她才驀然地想起了央樂宮溫暖的被窩,可是……如果她這時候回去,等待她的,必然是和這些早已辨不出模樣的屍身一樣的待遇。
「星諾姐……」
在一座「屍山」上,她忽然看到了星諾常穿的那件紫紅色燈芯絨衣,失控般的,她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頭上的斗帽掉了也顧不上管,任憑冷雨打在頭上臉上,淚水混著雨水,流進微張的口腔也無空搭理,只是木木地將壓在那具屍體上的其他屍身費力拖開,直到露出面容……
屍體的面部已被腐蝕了一半,露出了森森白骨,九謠將顫抖的手覆上殘缺的面容,心中已瞭然。
這不是星諾姐……
雨愈下愈大,九謠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將周遭的屍體搬起,又一次次地放下,有的屍體被蛇鼠啃得坑坑窪窪,有的甚至腐爛生蛆面容難辨,初看時幾欲作嘔,如今卻麻木不堪。
這些都不是她的星諾姐……
小丫頭往日靈動的雙眸彷彿一潭死水,再沒有一點波瀾,一絲神采,身上的衣物已被雨水浸透,沾著泥土與碎肉,散發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肩頭的傷口許是淋雨感染的原因,正在隱隱作痛。
廖廖的幾棵樹被狂風吹得樹枝亂顫,沙沙作響,如同悲咽,甚是可怖,一道驚雷響過,慘白的光影下,漫無目的地走在亂葬崗之上的小小身影竟如地獄的修羅。
忽的,九謠被什麼拌了一下,腳踝一痛,她悶哼一聲摔倒在地,目光卻赫然落在了一旁的女屍上――短了一截的紫紅色燈芯絨衣,早已摔成兩半的青玉鐲子……
「哈……哈……」心口深深一痛,九謠奮力爬起,挪到女屍邊,輕柔地將屍體翻過,在看到熟悉面容的一刻,隱忍多時的情緒瞬間爆發。
「啊――!!!!」
她喊得撕心裂肺,卻再無法喚回一個鮮活的生命,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輕喃:「星諾姐……星諾姐……」
忽然想起什麼,九謠顫顫巍巍地站起身,走到被絆倒的地方,刨開泥土,挖出了絆倒她的半截斷劍,找到一處空地,開始挖坑……
她不能讓她的星諾姐曝屍荒野……
眼淚彷彿已經流干,她再沒有其它表情,獃滯地重複著挖土的動作,似乎成了一個木偶。
不知挖了多久,她的雙手被劃得傷痕纍纍,頭也昏昏沉沉,她卻不知疲倦般,一刻也不停歇,終於……一個勉強可以容下星諾瘦小身軀的長坑挖好了,九謠扯出一個笑容,小心翼翼地將星諾尚算完整的軀體,以及屬於她的,即便已碎的玉鐲放入坑中。
遲疑了一下,她閉了閉眼,從自己散亂的髮絲中抓過一縷,試圖用那截生鏽的斷劍斬斷,卻沒能成功,沒有想更多,她將那縷髮絲放到唇邊,用自己的牙齒扯斷,放到了星諾的手中……
東方的天空已吐出魚肚白,一 夜忙碌,當一個小小的土堆被塑起時,九謠終於露出了解脫般的笑容,不等她再想觸摸一下她親手立起的碑冢,便兩眼一黑,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