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萬類霜天競自由
作為穿越者，來到這一方大陸，秦明講述的《西遊記》屬於杜撰故事，實際毫無真實性。
就是這麼一個杜撰的故事，卻讓小彩聯想到自身，乃至天下妖族的共同命運。
猴子有大氣運，膽敢自稱「齊天大聖」，更是機遇連連，尚且下場凄慘，那麼天下的尋常妖族呢？
就拿小彩自身舉例，倘若沒有拜師秦明，根本不可能在一年的時間裡就有修行進展，更別提開啟靈智，恐怕仍處於矇昧無知的階段。
但有的時候，懂得東西越多，苦惱也會增多，就會越迷茫。
昔日的小彩只是一條小蛇，如今逐漸化蟒，又修鍊出半具人型。所幸偏安一隅，如今在秦明的教導下，眼界寬闊、見識增長，坐井觀天卻能知天地遼闊。
可越是知道天地有多遼闊，就越能感受到自身渺小。
就好像孫悟空，自身道行已經難有匹敵，仍然被諸多仙佛凌駕，翻手之間投出幾件法寶，便令其動彈不得。
加之小彩正處於化型突破的關鍵時刻，本來就心思不定、患得患失，聽了猴子的故事後，一下子感同身受，萌生更多悲觀念頭。
可等問出來后，小彩才覺得不妥。
老師只是一介凡人，儘管學富五車，令妖不可思議，但若問到有關妖族的細節，顯然很難回答。
小彩無奈嘆氣。
但令她沒想到的是，秦明在思索片刻后，還真給出了答覆。
「人之初，性本惡，需不斷匡正自身。然天地之間，總有萬物生靈的定位。」
「為師總說『天生我才必有用』，其實換句話講，『萬類霜天競自由』也不為過。」
「天性本惡，更要懂得匡正自己，找到屬於自己的定位。先確定了定位，然後再與天爭、與地爭，最終認識自己。」
「即便猴子生來是妖又如何？做人就比做妖高貴了么？即便是妖，亦有一條前路；就算猴子的本領與生俱來又如何？齊天大聖就比尋常小妖尊貴了么？即便是一隻拖鞋，亦有修行成聖的資格。」
「正所謂『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一。』在修行一途，不分披毛戴角，更不分濕生卵化，是人是妖皆相同，當維持本心，截取一線生機，方能得道成聖。」
秦明給出回答。
小彩聽得大為震撼，有的話甚至無法聽懂，但就是覺得茅塞頓開，冥冥中彷彿感悟到什麼。
同時，與小彩漸悟相呼應的，是山下桃林霧靄。
霧靄由無上功德凝聚。
這一刻，本就數不盡的功德，又憑空增添半縷。
小彩低下頭，細細品味老師的解答，心中疑惑如清風滌塵、雲開霧散。
秦明細聽小彩沉默，也沒再多說什麼。
每個孩子都要有時間思考。
秦明知道，小彩肯定聽懂一些了，她的思想會在自己的引導下，長大成熟。
其實對於小彩的提問，秦明確實有些懷疑的。
畢竟他一直認為學生們都是小孩子，總是問出和妖怪有關的話題，多多少少不太對勁。
但懷疑並不深。
一方面，是這麼久的相處，外加曾有兩屆學生出師畢業，秦明對可愛、淳樸的孩子們沒什麼戒心。
另一方面，也是沒必要多想，本來在這個年紀的小孩正處思維發散、天馬行空的時候，自己在小學、初中時，也是個中二少年。
聽了故事，產生感情，於是有了疑惑，說得過去。
當然還有個重要原因。
就是在這個世界，確確實實有妖怪存在，學生們對妖怪的事情好奇，很正常。
最早穿越這個世界時，秦明與村民聊天，打聽過世界背景。
只不過，村民們都是社會底層，能知曉的、接觸的東西太少，秦明得到的信息有限。
他們只知道桃山村位於華興郡。
華興郡隸屬東豐州，是大周國八十一州里相對貧瘠的一個，換算土地面積不過三十萬平方公里。
當然，
三十萬平方公里其實挺大的，可跟整個大周國乃至四方大陸比較，著實小得可憐。
外加山高皇帝遠，村民們不知天子是何人，就連郡城都沒去過。
除此之外，這個世界有仙人，村民親眼見過騰雲駕霧者。
有仙人自然就有妖怪。
談及妖怪，當時的村民們貌似都不太願意多言，秦明認為可能是由於妖怪兇惡，避之不及。
可話又說回來，佛陀神仙也好，妖怪魔鬼也罷，都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遇到的，絕大多數普通老百姓一輩子不見得有相關經歷。
倘若秦明身體狀況良好，穿越來到光怪陸離的世界，怎麼說也得去尋找仙緣。
可惜自己眼盲了。
獨自離開桃山，怕是活都活不下去，哪還有閒情逸緻去探索、鑽研、尋訪神仙妖怪？
所以，在秦明的潛意識裡，有關神鬼之事，與自己距離遙遠。
不出意外的話，估計一輩子，都不會遇到吧。
既然是不會遇到的情況，秦明也就沒再多想，對此很少琢磨。
「可是老師，妖族……妖怪修行的難度，確實比人類更大吧？既然天道公平，又為何在這個方面不一樣呢？」小彩再次詢問。
這回的問題沒剛才有深度了。
也相對容易回答。
秦明淡淡一笑，不假思索，道：「你為妖族的修行感到迷茫，咱們人類也差不多的。在人族的龐大體系里，你不能只看到王侯將相，更要看到黎民百姓。有光明的地方就會有黑暗，光鮮亮麗之下往往全是破敗、污垢。尋常百姓的生活其實並不好，據我所知，你們的父輩祖輩，為了生存已經付出許多力氣。」
秦明不禁回憶起和初代桃山村的村民共同開墾桃山的時光。
時光荏苒，若白駒過隙，一眨眼就幾年過去了。
現在想一想，真挺懷念的。
「妖族或許也是這樣，在艱苦之中謀求生存，時刻要提防被修道者滅殺。但無論如何，妖族也需要知道，無論生活多麼艱苦，修行多麼困難，都不應該輕言放棄，更不該自暴自棄。道心堅定，前途就是一片光明，哪怕此刻身處泥潭。正所謂，『有志者，事竟成』，『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秦明不急不慢地說著。
一大罐雞湯直接灌給小彩。
說是雞湯，其實只是戲言，道理的確沒錯。
社會的壓力或許很大，艱苦奮鬥或許得不來收穫，可這些都不是墮落的理由，更成不了放棄乃至躺平的借口。
或許藍星的現代人已經聽煩了雞湯。
但這些東西，放到本就是古代背景的異世界，會很有奇效的。
畢竟異界的生存壓力比藍星都市小很多。
在異界，無論是凡夫俗子還是世外高人，倘若厭煩了世間紛擾，隨便找個深山老林就可以隱居，開墾田地就能自給自足。
換做藍星都市，想隱居？這不得先購買隱居住所的土地使用權？
言歸正傳。
小彩側耳傾聽，再度漸悟許多，雙眸明亮許多。
可惜秦明看不到。
與此同時，蘇白辰姐妹三人已到院外，正準備將午餐送去。
金采萍迅速提手，面容凝重地攔住她們，示意稍等片刻。
小桃兒也面容凝重。
師徒二人被秦明的言論吸引，都想繼續聽一聽高人的思想，從中感悟幾分世間真理。
聽完老師的話，小彩明顯振奮了。
秦明繼續為小彩塑造三觀，講道：「回答你最初的問題，剛才你提及猴子，那我們就說一說猴子。」
「其實猴子所經歷的事，有一些我還沒講，但都是一樣的，後面的故事是猴子被壓在五行山下，受苦受難五百年。再之後，猴子保護一位僧人遠行，一路上繼續經受磨難，最終修成正果。」
「猴子的人生，就是一個成長的過程。它的天性洒脫爛漫、無拘無束，但也因此闖下不少禍端。倘若每一個強者都像猴子一樣，自持實力而不守規矩，世間不就亂套了嗎？」
「猴子倒是隨心所欲了，那因為猴子行事受波及的凡人、小妖，又該如何訴苦？難道猴子自己舒服了，就要讓別人幫忙買單？」
秦明的語氣驟然嚴肅。
《西遊記》是一部神作，不同階段的讀者，會有不一樣的感觸。
熟知歷史事迹的人會發現，《西遊記》的不少內容，是在諷刺當時的社會風氣。
剛剛啟蒙的孩童會發現，《西遊記》里有很多社會規矩，是必須遵守並重視的。
秦明沒有將《西遊記》闡述的黑暗面剖析給小彩。
小彩剛度過啟蒙期，需要樹立正確三觀。
繼續聽老師的話，小彩不由自主點頭。
回想一下猴子做過的事情，比如闖入陰曹地府毀壞生死簿，再比如去東海龍宮奪走定海神針，的確行徑不妥。
陰曹地府掌管陰陽秩序。
猴子的行徑破壞了維持陰陽穩定的鏈條。
定海神針本來就是龍王的私人財物，且不說歸屬權是否正當，就算定海神針是龍王坑蒙拐騙得來的，猴子也沒理由搶為己有。
這些做法確實大錯特錯。
「無規矩不成方圓，只有受規矩約束，大家共同遵守，世間秩序才能照常運行。」
秦明深吸一口氣。
「猴子肆意妄為，因此受到了磨礪，但磨難只是暫時的，這是個成長的過程。經歷這些事後，猴子終將修成正果。」
「人類也是一樣，妖族亦如同理。在我看來，犯了錯就要付出代價，想要修成正果就必須耐得住誘惑。」
「比方說，我曾經對蘇白辰她們講過，吃素也是一種歷練。如果肉不是生存的必需營養，完全可以選擇自己不吃。別人吃不吃都無所謂，自己不吃或者少吃，就夠了。」
「你為妖族的前路感到迷茫，為何不去想一想，妖族是如何淪落到今天這等地步的？除了人類的固有印象外，難道大部分妖族的行徑就正當么？我曾聽過很多故事，都是有關妖怪吃人的傳說，難道這些全是虛假的么？」
「人類也有吃其它生靈的行為，但他們都付出了代價，幾十年的壽命短暫。妖族一樣，那些吃過人肉的大妖，都難修成正果。不是因為它們吃人太多，而是吃過人之後，起了貪婪之心，冥冥之中沾染了因果。」
秦明越說越流暢。
雖然沒有親眼見過妖怪吃人，但秦明曾聽村民們談到過。
不用想就知道，這些事迹是真的，大多妖族剋制不住吃人的慾望。
小彩陷入沉默。
從磨難再到妖族吃人，小彩的思維逐漸開拓。
同時，小彩也有了新的困惑，無法理解更深奧的問題。
院外旁聽的金采萍、小桃兒師徒默不作聲。
她們也為秦明的言論震撼。
高人的想法果然新穎！
關鍵是確實有理。
但……
小彩低下頭，思維混亂不堪，覺得老師說得有道理，可內心深處總有一個潛意識想法在否認老師的話。
在妖族的普遍認知中，人族是萬靈之長，吃人可以增進智慧，大幅提升修為，增進道行。
小彩願意每天都來秦明這裡學習，外加年紀尚小，還沒有吃人的需求。可年長后的妖怪們，就不一樣了。
例如，前兩年畢業的學生里，就有幾個虎精，產生了強烈的吃人慾望。
只是秦明當時沒察覺。
現在的小彩無法否認老師的教導，但心中的迷茫太深，再次將心裡話脫口而出。
「可是……妖族吃人，是為了增進修為，本就生存不易，能有捷徑可走，難道要不走嗎？大家都去走的捷徑，老師的意思是，反而要選擇難走的路，再披荊斬棘？」
此言一出，小彩立刻後悔，低下了頭。
小彩感覺有些暴露了。
自己是妖族，小彩意識到說得太露骨，很容易在老師面前暴露身份。
果不其然，秦明的臉上露出怒色，有些不悅。
「一派胡言！」
秦明難掩心中憤怒。
當然，並非真的生氣了，是秦明在嚇唬小彩。
嚇唬也是一種教育方式。
秦明身為人族，潛意識裡覺得妖怪吃人是錯誤的，但站在天道的角度上，妖怪吃人很正常。
如若涉及三觀，秦明認為小彩的想法，就是大錯特錯。
秦明沒懷疑小彩是妖。
畢竟秦明眼盲，也不至於因為幾句話，就懷疑到這方面。
小彩被老師的訓斥嚇到。
沒幾秒，秦明長嘆一口氣，負手肅聲道：「如今這個世道，人乃萬物靈長，妖怪吃人必會遭受更多人的報復。為了口欲而冒生命危險……但這不是我最想說的，就算不考慮吃人帶來的報復，僅僅是為了未來考慮，妖族吃人也絕不是什麼好事。」
小彩頓時眼眸閃亮。
院外的蘇白辰三姐妹相視一笑，已經猜出老師要講什麼了。
她們都上過類似的課。
三姐妹都受過秦明的三觀教導。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三姐妹立誓絕不吃人，甚至再也不吃任何肉食，能避免吃肉就儘力避免。
「小彩，你要知道，人性是最複雜也最醜惡的。相比於蒙昧的妖族，人心難以捕捉，人性最為險惡。過去我曾告訴過很多學生，愛恨糾葛、貪嗔痴怨，各種負面情緒和正面情緒糾纏，形成了複雜的人性。這些終將化作戾氣，放大內心的惡。吃人越多的妖族，性情就越兇惡暴戾，最終必將走向滅亡。」
「就算有的大妖運氣好，沒有因此消亡，大多會失去修成正果的資格。成聖就更不必提了，你看那些成聖的妖族，哪個是嗜血成性？吃人如狂？」
秦明逐漸收斂語氣。
聽完這一番教導，小彩瞠目結舌，震撼得不由自主顫抖。
醍醐灌頂！
如中雷擊！
小彩內心的疑惑，驟然煙消雲散。
「無論是人還是妖，都要斬斷一切痴心妄想。」
「修行不在於通曉世事，而在於追問求索。路漫漫其修遠兮，曲折之路，更見德行。」
秦明收聲拂袖，給小彩充足的時間，細細領會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