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交心
故事講了一半,澄花的眼神漸漸黯淡,湯杜寧正聚精會神地聽她講,突然聽她不說話,便問:“怎麽了?肚子餓了?”
他本意是要逗澄花發笑,見她臉上沒有笑意,反倒是一臉哀怨,心裏知道她大概是想起往昔種種,心中有些不好受。
“我已經是個死了一百多年的人了,怎麽會感到肚子餓呢。”澄花淡淡地說,她望著湯杜寧的臉,雖然與大少爺是一模一樣,給人感覺卻是不同。
湯杜寧見澄花出神地看著自己,想她是在懷緬那位死去已久的大少爺,心中無限唏噓,原來這世間也是有癡男怨女的。可惜他一向遊戲人間,喜歡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哎,你不會餓可我會餓。現在時間也不早了,我去吃個飯,回來再聽你的故事。”湯杜寧看一眼表,時針指向十一點。他折騰了一早上,現在肚子空空如也,起身便要出去。
澄花沒說話,湯杜寧朝門口走了兩步,回頭望向鏡中的她。她孤單地站在那裏,就像一尊雕塑,擁有曆史的沉澱感。湯杜寧覺得他們兩個其實是相似的,雖然一個視愛為生命,另一個玩弄感情,可本質上他們都很孤獨。
感情一旦極端了,就不被人所理解。
“我說,要不我和你一起吃飯吧。”湯杜寧站到鏡前,臉上掛著笑。
“可我不能吃飯啊。”澄花不解。
“我的意思是我在你麵前吃,咱們可以聊點別的。比如你在這個鏡子裏是什麽感覺?或者我前幾次沒穿衣服在客廳走,你不會都看見了吧。”
湯杜寧說完,澄花臉上緋紅,她提高音量說:“我什麽都沒看見,再說了我又不是無時無刻觀察著你。”
“真沒有,沒有那我去做飯了。“湯杜寧指向廚房,澄花撥浪鼓似地搖著頭,讓他趕緊去做飯。
湯杜寧打開冰箱,拿出一大塊牛排準備做菜。他在國外讀書時最拿手的就是煎牛排,但也很少做,除了某些特殊的日子會親自下廚外,一般晚餐都是保潔阿姨做好了他回來微波一下。
今天能算特殊日子,他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科學而唯物的,現在卻碰見這樣一件奇事。他前世的愛恨要他今生來補過,雖然他早已忘記了那些故事,如果為自己辯解,他不欠這位丁澄花小姐什麽東西。
但他心疼,一個女人,究竟是怎樣的感情讓她在鏡中苦等百年。他也好奇,自己前世是怎樣一個人,才會讓人戀戀不忘。關上冰箱那一刻,湯杜寧腦子裏有個奇怪的想法,他不想澄花就這樣離開,至少現在不要。
湯杜寧拿出調料醃製牛排入味,手法熟練,像極了一位大廚。澄花還站在鏡中沒有消失,她百年的靈魂早與這個梳妝台形成一體,梳妝台雖然是木頭,但有了靈魂後依舊可以感知外界的響動。
她聽見廚房鍋碗碰撞的清脆聲,仿佛穿越時空而來,來告知她自己所眷戀的一切早已消失。無論是大少爺容少華,還是容家雕欄畫棟的宅子,抑或是從宅子看到的四四方方的天空,早就在曆史的煙硝中消失不見。
澄花的心沉了下去,她不禁將這麽多年問了自己千百遍卻還是沒有結果的問題又問一遍,自己在執著什麽?其實在“何日君再來”重新看見那張熟悉的臉,澄花才發覺自己都有些忘記大少爺長什麽樣子。她隻是憑借這麽多年的想法在堅持,不然她感覺自己當初的做法是多麽愚蠢。
廚房裏傳來肉在油鍋裏煎炸的“嗞嗞”聲,這聲音將澄花的思緒拉回來,她想起二少爺容少卿從省城回來的那天自己也是這樣,正在做爹愛吃的鍋包肉。
“澄花,澄花。”繚繞的煙氣從鍋中升起,澄花看一眼鍋中翻滾的熱油,拿筷子下包裹了麵粉的豬肉。
她聚精會神地看著鍋中翻滾的鍋包肉,這道菜講究時候,若是過了時間,豬肉表麵的鍋巴會變老油膩,若是沒到時間,鍋巴與豬肉的味道沒有混合,吃起來不香。
“澄花,我在外頭喊你,你怎麽沒聽見啊。”二少爺突然從她背後出來,嚇了她一跳。
“二少爺,你怎麽回來了。”澄花也很高興,但她還是沒有忘記做的菜,便不好多說話。
“怎麽,不想我回來。”二少爺走近灶台,看一眼說:“鍋包肉,聞起來真香。”
正好到了時間,澄花便拿漏勺撈起鍋中的鍋包肉。順便輕推一下站在灶台旁的容少卿:“二少爺,廚房裏油煙味重,小心沾你衣服上幾天都洗不掉。”
“怕什麽,新時代的青年就是需要‘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容少卿時刻不忘自己新青年的身份,激昂地說。
澄花將撈上來的鍋包肉置於一旁,將鍋中的油盛出,添火爆炒早已準備好的材料。這食材一下鍋,便是劈裏啪啦的聲音,容少卿以前沒下過廚房,隻覺得有些吵。
“我剛才去見大哥了,他說你很久沒去見他了,發生什麽事了嗎?”容少卿趁澄花沒有看見偷吃一個鍋包肉。
澄花炒菜的手頓住,她沒回頭,語氣低沉地說:“他沒告訴你原因嗎?”
容少卿搖著頭說:“沒有,大哥說他問了母親,母親隻說你身體不適,最近沒辦法伺候。”
澄花停止翻炒鍋中的菜,灶台的火大,青菜在鍋中劈啪作響,冒起煙氣。容少卿好心提醒:“澄花,菜糊了。”他這一提醒,澄花才從呆滯的狀態恢複過來,她拿過盤子盛菜出鍋,手卻在抖。
“二少爺,難道你不知道我要與大少爺成親了嗎?”澄花的聲音在抖,眼眶有星星點點的淚光。
容少卿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他激動地抓住澄花的胳膊說:“這不可能,丁叔怎麽能答應呢!你可知道當初方家退親後母親就對你動了心思,若不是大哥堅定地拒絕,你恐怕早就嫁於大哥了!”
聽到這樣的事實,澄花忍不住哭了出來,原來自己早就可以嫁給大少爺,自己以為的那些阻礙,到頭來不過是那個人並不想娶而已。
“太過分了吧!”湯杜寧聽到這裏忍不住拍了桌子,“怎麽能這樣欺負人呢!不喜歡你直說啊,害的你空歡喜一場。”他又拍了一遍桌子,站起來對著鏡子踱步。
澄花在鏡中無奈一笑:“你和大少爺真的一點都不像。”
“還好不像,我告訴你,雖然說我不是一個好人,但是在感情方麵也不會誤了人家姑娘。你這個大少爺,實在是太沒有道德水準了。”
澄花不反駁,看著湯杜寧說:“那那個孫菲菲,孫小姐呢?”
一提孫菲菲,湯杜寧立刻心虛地縮了頭,他對孫菲菲感情的處理確實不夠幹淨利落,也是沒法反駁。但是他依舊硬著嘴皮子說:“這不一樣,孫菲菲不像你,她知道我們兩個的感情是怎麽樣的。”
“其實這件事也不能怪大少爺,他拒絕娶我是因為不想拖累我,也不想我將來傷心。”這個原因是大婚之前容少卿親口對她說的,其實在那個時候,澄花就應該明白大少爺的心意。
但是她沒有,她想嫁給大少爺這個想法在她心中太久太久了,久到後來她都不知道自己想嫁給大少爺是因為愛還是別的原因,隻是她當時固執地想實現這個想法,如果當時自己想明白了,也許結局就不一樣了。
但是沒有如果。
那一天,澄花終於知道大少爺對自己的想法,原來一直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容少卿走後澄花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哭了很久,這種希望破碎的感覺,比一直“愛而不得”還要難受,它是一種絕望,更是一種事實。
午飯丁管家見澄花又待在房中不肯出來,站在門外問了幾句,澄花隻說自己最近沒睡好,也沒什麽胃口,便搪塞過去了。再過了半個時辰,門外又響起敲門聲,澄花以為是爹關心自己,便說:“爹,我隻是有點不舒服,沒什麽大礙,你不用管我的。”
敲門聲停止,過了半晌,容少華熟悉的聲音響起:“澄花,開門,我有話同你說。”
“他和你說什麽了?”湯杜寧靠近鏡子好奇地問,澄花看他的眼睛,充滿著欲望與活力,而大少爺的眼睛常年籠罩著一層霧氣,讓人看不清。
“大少爺說他不想拖累我,不想毀了我,他也沒有想到大夫人會瞞著他向我下聘。”澄花始終記得那次談話,因為那是大少爺的心與她挨得最近的時候,她記得大少爺沙啞的聲音,這是因為常年咳嗽造成的。
“你難受嗎?”湯杜寧突然問。
澄花一愣,而後笑著說:“早忘了,都過了這麽久。”
她在撒謊,怎麽會不難受呢?自己期盼了這麽久的事情,到頭來不過是一個人臆想,即便那時候她不知道此事就此嫁給了容少華,那場婚禮,也隻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那後來呢?難道你是一時想不開,就……”湯杜寧沒說下去,他覺得自己這樣的揣度特別傷人。
澄花搖頭,她無奈而淡漠地說:“那便又是一件事了,我也不知道人生是怎樣的,總是在你覺得有希望的時候,又掐滅那點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