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了解
再次坐在後山的小亭子裏，杜琛抿嘴認真看著手上的文章。這篇文章，是下課之時他特地從先生那裏借來的，並與先生說好明日上課之時還給他。杜琛走時，看了一眼遲遲不願進來的葉孤葉，一臉冷漠，心裏卻是有些擔心。
他應該喊她的，即作為同窗，也作為室友，隻是他沒有。杜琛內心的糾結不止一點點，每次碰到這樣的情況他總是猶豫再三，一邊想著如何表達善意，另一邊卻告訴自己不要這樣做，因為葉孤葉是潛在的競爭對手。
杜琛當時局中者迷，不明白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道理。隻見到一個山頭比自己高，便要事事都比過它，即使是做些無關痛癢的小把戲。大約也怪他自己不懂人事，不知即使將來為官，不論你今日學問做得有多好，最後還是要看你人際關係如何，如何將各種關係處理的清楚。
反正今早的遲到已造成，杜琛已無法挽回。他不等先生所說明日再講，而要提前拿到這張試卷，大約也是想好好的、仔仔細細地了解一下葉孤葉這個人。當然，在與先生交流的過程中，他也知道了自己也算是先生口中文章寫的比較好的人之一。
杜琛認真看著，在這個時辰，其他的人一般都在校場內。大楊風俗愛好蹴鞠，上到貴族，下到平民，無人不愛,年輕男子中也十分流行。杜琛不喜愛這樣激烈的活動，更喜歡一人獨自坐著看書，這就讓本來性格孤傲的他變的更不受歡迎。但是受不受歡迎有什麽關係，他不在意，更不在乎。
看完整篇文章，杜琛才發覺自己的腿有些許麻。這是杜琛的老毛病，當他看一本書看入迷時，長時間一個動作，不自覺地便會發麻。他伸直了腿，想緩解一下發麻的感覺，他眺望遠處，揉揉眼睛消除眼球的酸脹。今日山中沒有很大的霧氣，山下的景色一覽無餘，鬱鬱蔥蔥的林木，山下盤桓的農田，以及在田地間耕種的農人。
“子欲養，而親不在。”這是杜琛看完葉孤葉的文章後所感受到的。葉孤葉的文章理論敘事不多，不同於大楊文人作文章所通行的“理”為先，葉孤葉的文章反倒多出了許多“抒情”的文段，這樣的文章一向不被科考所青睞，倒是好在葉孤葉將抒情與明理相結合，二者相兼顧。杜琛的心頭一刺，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略遜一籌，難怪沒能拔得頭籌。
這一廂，葉孤葉還在與先生糾纏。先生對他們的遲到倒是不生氣，可他越是這樣，葉孤葉越是羞愧。“我知道你們還不適應書院的作息，今日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可你們要記得，身為學生，便要尊師重道，下次要是再犯，那就回去將《大學》抄個四五遍。”先生拿起桌上的書籍叮囑他們，葉孤葉還沒反應過來，葉驚闌就拉著她小雞啄米似地點頭，連忙說：“學生謹記，學生謹記。”等先生離開，葉驚闌望著他的背影長舒一口氣，葉孤葉卻還是站在原地，像著了魔一般。
“喂，阿葉，你在想什麽？”葉驚闌在葉孤葉眼前晃動手掌，葉孤葉回過神，眼裏分明有些許失落，嘴角卻帶一絲笑說：“我在想，父親在世時，是不是也與先生一樣？”葉驚闌一愣，他都忘記了葉孤葉記憶中是沒有父親的模樣的，葉驚闌心中泛起一陣酸楚，心疼起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小妹來。
“話雖是這樣說，但是我記憶中分明對父親有些印象。”葉孤葉眼神放空，陷入自己的回憶，嘴角帶著一絲笑。
“在那個印象裏，父親與母親似乎很恩愛。母親總愛抱著我，而父親則站在一旁逗我玩。”葉孤葉在記憶裏徜徉，站在一旁看著她的葉驚闌靜靜聽著，不願意將她拉回現實。
“哥，走吧。”葉孤葉嘴角的笑容一變，放空的眼神充滿遺憾的情感，她身子微傾，笑著對葉驚闌說。這一係列的情感表現的很快，葉驚闌還沒反應過來，葉孤葉已邁出一步。
葉驚闌心中剛剛醞釀著的感情瞬間堆積在了心裏，還沒反應過來的他身形一滯，反倒讓葉孤葉有些擔心。
“哥，你怎麽了？”葉孤葉轉身認真看著葉驚闌，她以為葉驚闌是因為先生下次要讓他們罰抄《大學》而擔心，拍了拍葉驚闌的肩膀寬慰道：“別擔心，我會幫你的，抄東西我可在行了。”葉驚闌見她展露笑顏，也就沒了那些擔心，舒緩一口氣說：“也對，你小時候就愛抄寫，到時候就讓你幫我了。”
兩人這樣一說，陰鬱的氣氛瞬間消失，葉驚闌搭住葉孤葉的肩膀，以一種指點江山的氣質說：“既然這樣，那麽就去玩吧，反正今天是上課第一天，不好好玩玩以後就慘了。”葉孤葉腦子一轉，覺得葉驚闌說的沒錯，歡快地點點頭與葉驚闌跑出了課室。
半天玩耍時光結束，吃過晚飯，葉孤葉哼著小調走進房間。
與昨日一樣，杜琛此時正坐在書桌旁看書，一旁依舊放著碗碟，碗碟上麵的油光發亮，讓葉孤葉不禁懷疑杜琛壓根就沒吃過東西，隻是一直放著個空碗讓別人不懷疑自己。
這樣奇特的想法估計隻有葉孤葉會有。從進門開始，葉孤葉便停止了哼唱，放輕了腳步，生怕杜琛一個不高興就摔桌暴走。
從葉孤葉進門時開始，杜琛也開始悄悄觀察著他，與昨日一樣，隻是他此時的心情不同。杜琛此時的心情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他焦灼，喉嚨之中似乎壓著某些音節。那些音節在他的腹腔內跳舞，它們組成一段文字，焦灼地想要向麵前的人表達：“我看過你的文章，寫的真是好。”
“不，不能說好。”杜琛心裏有個聲音說，可是越這樣想，杜琛越是難以抑製地想說好，他瞟了一眼葉孤葉，他依舊沒有注意他，就像昨天一樣。
葉孤葉走到床旁聞著自己渾身散發臭味的身體，臉上不自覺地出現嫌棄的表情。“看來要好好的洗個澡了。”她心中這樣想，立馬就走到衣櫃那裏，打開櫃子開始找新的衣服準備洗澡。
“那個，我可能要洗很久，你沒有關係吧？”葉孤葉拿著衣服局促地問，杜琛沒有反應過來，看著葉孤葉拿著衣服才知道他可能是要泡澡。剛才葉孤葉主動地一問讓他亂了陣腳，臉上卻還是那種淡漠地表情。“沒事，我早就洗了。”杜琛語氣冷淡，心裏卻覺得這是一個可以打開話匣的好機會，他還在猶豫，卻聽葉孤葉說：“那我可以借你的水桶打水嗎？”
“可以。”杜琛心跳的厲害，他好討厭這種在別人麵前說不出話的感覺，現在卻不得不忍受著。
“那，謝謝了。”葉孤葉禮貌地說，轉身就要去浴室放好東西，杜琛此時卻突然說：“要不我幫你打水吧。”
葉孤葉驚訝了！她從來沒有感覺人生如此奇怪過，杜琛與她各提著一桶水，在回房的路上一句話也不說，路上就隻聽見水聲激蕩的聲音，還有路過其他宿舍傳出來的歡笑聲，以及無邊的沉默。
“他到底為什麽要幫自己？”此時她心裏隻有這樣一個想法，但無論怎樣，她還是很感激杜琛這樣善意的舉動，畢竟以自己的力氣，等灌滿那個浴盆，水早已涼了。
“好了，這是最後一桶水。”杜琛依舊是那樣冷淡的口氣。葉孤葉木訥地表示自己的感謝，等關上浴室的門，她依舊不敢相信這發生的一切。
“這肯定是做夢。”葉孤葉邊脫衣服邊說，她覺得剛才剛才的事十分詭異，就好像那句俗語，黃鼠狼給雞拜年。
“你怎麽就能有這樣的想法。”葉孤葉搖搖頭，她踩在凳子上坐進浴盆，剛才的寒冷一瞬間被熱水溫暖，讓她自己都不自覺地露出笑容來。
“這樣真是舒服。這要是在府裏，此時秋黛就該站在一旁為自己讀書了。”葉孤葉這樣想著，她慢慢閉上眼睛，感覺仿佛真能聽見秋黛念書的聲音。
“哎呀！”葉孤葉突然大叫著睜開眼睛，剛才想著秋黛念書，一下子讓她想起剛才拿新衣服出來順手將要換的胸部束帶放在了床上。
“完了完了！”葉孤葉腦海中響起了警報，這麽重要的東西她居然就這樣忘記了。
“你怎麽了？葉同學？”杜琛清冷地嗓音在門外響起，葉孤葉的整個五官擠作一團。“這下好了，該怎麽解釋自己的那一聲慘叫？”葉孤葉撓頭，心亂如麻。
突然，她想到了一個好方法。
“沒什麽，我隻是突然想到以前我泡澡的時候我娘總會坐在一旁給我講故事，”葉孤葉語氣故作悲傷，順勢大聲抽了一下鼻子，顯出自己的軟弱。
“到了書院，都沒辦法聽到了。”葉孤葉語氣更加悲傷，雖然她的娘親從來沒有給她講過故事，也許講了她也不知道，隻是此時這個方法是最好的，也是最有可能的。
門外一片沉默，葉孤葉的心提了起來，“撲通，撲通”，讓她大氣也不敢出。
隔著一道門，因為葉孤葉這番無厘頭的話，杜琛的回憶也被勾了起來。他想起小時候自己很不愛洗澡，每次丫鬟們放洗澡水，他就拚了命地往外跑，但是每次母親都會拉住他。母親會給他講故事，因為這些故事，杜琛不再抗拒洗澡，反而每次洗澡水都涼了，洗的他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他還是想洗澡。
一想到這，杜琛反而有種找到同類的感覺了，他語氣稍微歡快了些說：“那我就在門外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門外的杜琛一說完，葉孤葉的眼珠子簡直要掉了出來。“不是吧。”她小聲嘀咕，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澡盆子裏的熱氣直往上升，葉孤葉感覺自己臉上燒的慌，她用手扇扇風，想驅散一下熱氣，免得自己剛才隻是發昏，出現了幻聽。
“故事講的不好，請你多包涵。”還沒等葉孤葉回應，杜琛就開始講了起來。葉孤葉撐著胳膊將身子稍高於浴盆，趕緊豎起耳朵認真聆聽。
“不知是哪朝哪代，有家大戶人家的女兒天生喜愛讀書。這個女孩子從小生的聰明，看過的書一般能記得七七八八，且能依靠自己的語言組織能力將書中內容複述出來。”好熟悉的開頭，葉孤葉皺著眉頭聽著，總感覺自己在哪裏看過。
“女孩的父親對她十分寵愛，在女孩很小時便花重金請城中有名的私塾先生來教導女孩，而且為了女孩專門在家中造了一棟藏書閣，為女孩從全國各地搜尋書籍，擴充藏書。”杜琛清冷的聲線有韻調地說著，葉孤葉幹脆換了一個姿勢，趴在浴桶上聽著。她覺得這個故事她聽過，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父親為女孩做的這些事並沒有白費，不到十歲，女孩便能背誦詩句，偶爾還能作詩一首，讓教導的先生也稱讚。到女孩十四歲的時候，藏書閣中的書大半已被看過，有些沒看的，也是父親不允許的。”杜琛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浴室中一直沒有反應，難道是自己所講的故事太乏味了，以致葉孤葉早已睡著。
“怎麽不講了？”葉孤葉伸長脖子看向門外，透過窗上的白紙，隻看的見杜琛模糊的影子。“沒有，我繼續。”聽到終於有了回應，杜琛放下了心。
“女孩漸漸覺得府中的藏書閣與先生並不能滿足自己，她聽丫鬟們說城中有家書院，那裏聚集著來自全國各地的精英，每個人都有很淵博的知識和.……”，“我記起來了！”葉孤葉猛地驚呼，杜琛望向門外，不知她想起了什麽。
“這個故事我聽過，那個女孩女扮男裝去了書院，然後遇上一個和她誌趣相投的男孩。後來他們相愛，但是這段感情卻遭到女孩父親的反對，而女孩的父親甚至為了斷了女孩的念想，要強迫她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葉孤葉激動地說著，浴盆內的水因為她的動作而揮灑在了地上，她卻渾然不知。
杜琛感到驚訝，他不相信葉孤葉居然看過這個故事，按道理來說，這個故事是絕對不可能除他以外的第二個人知道的。可是她居然知道接下來的故事發展，而且她不僅知道，還說了出來。
“你怎麽知道這個故事的？”杜琛的語氣變的嚴肅起來，葉孤葉一愣，不知道又觸犯了他哪一點。
“我在一本書上看到的。”葉孤葉支支吾吾地說，她沒說假話，那本書就是她買的一本很廉價的雜談，是她與葉驚闌一起出去玩時買的。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杜琛著魔似地說著，這個故事沒有理由會有人和他寫的一模一樣，除非那個人看過他寫的原本。
杜琛看向書桌，他想起葉孤葉那天翻過那摞書，在那摞書中，他偷偷藏了自己寫的故事。“難道他騙了我？”杜琛懷疑葉孤葉在撒謊，他突然有種十分羞恥的感覺，就好像自己內心深處最陰暗的秘密被人發現了一樣，即使這樣的“秘密”並沒有什麽值得羞恥的。
“你既然也看過，那你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嗎？”葉孤葉試探性的問，她都不明白杜琛為什麽突然那樣，感覺自己像是發現了他不得了的秘密，而他要將自己殺人滅口一般。
沉默，又是沉默.……
“結局？”杜琛想了想，自從瞞著父親開始寫第一個故事以來，他就從來沒有寫完過一個故事，所以他並不知道什麽是結局，有些時候也許結局也不重要。這樣一想，那葉孤葉也算是他的第一個讀者，這讓杜琛不自覺地有幾分得意，想不到自己的“秘密”竟在不知覺中被人所知道。
杜琛心中的羞恥消失了幾分，他臉上竟有了微笑，語氣也柔和了不少：“結局，我也沒看到。”杜琛就這樣惡作劇似地說道，他想著那頭葉孤葉失落的表情，居然止不住地想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