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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夜 天階夜色涼如水

  卻說花廳之中,東樓夫婦麵帶笑意坐在正位,和前來祝賀的各路江湖人士聊得開懷。是以當林上雪和東樓月一同來到廳中時,倒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他們。林上雪穩了穩心神,開口之時便灌注了幾分內力,一時竟蓋過了眾人宴飲談笑的嘈雜聲:“義父義母,兒有事稟告。”眾人聞言都停下了動作,轉眼看向兩個年輕人。


  兩人二話不說,齊齊朝著東樓夫婦拜了下去。東樓夫婦吃了一驚,東樓夜放下酒杯:“我兒,你二人行此大禮,所為何事?”林上雪和東樓月對視一眼,林上雪率先開口:“兒承義父義母多年悉心照拂,早將二老視與親生父母無二,二老也對兒寄予厚望,然今日恐要使二老失望了。”言罷,她以額觸地,磕了三個響頭,而後直起腰來,朗聲道:“白馬林氏不孝女上雪身負深重血仇,幸有義父母庇護,這才得以苟活於世。然家仇不得不報,養育之恩亦不敢輕忘,今日當著眾位俠義之士之麵,林上雪與東樓閣主斷絕義父女關係,從今往後,生死無關,還望二老保重貴體,待家仇得報,再來二老堂下負荊請罪。”


  東樓月隨即也向上叩首:“不孝子東樓月拜見耶娘。”甫一開口,四座就響起了低語聲,因為大家都知道東樓夜獨子——“興雲公子”東樓月相貌堂堂,武功高強,乃是不世出的奇才,隻可惜幼時受奸人所害啞了嗓子,從此再無法說話,如今卻忽然能夠重新開口,如何不令眾人訝異!東樓月仿佛並未聽到四周的議論,顧自對著堂上滿臉震驚的東樓夫婦道:“耶娘,小子向來駑鈍不馴,因不願承襲阿耶衣缽,故佯作失語,隱瞞多年,是不孝之至。今又欲隨阿妹出走,不得侍奉左右,更添一罪。待他年若兒平安歸來,自去宗祠領罰。此去歸期渺渺,耶娘……多多保重,兒,告辭!”又行了稽首大禮,這才起身出了花廳,與林上雪一道走向了大門。


  二人走出很遠,聽到身後依稀傳來瓷器破碎之聲,兩人同時轉頭看向對方,皆發現了對方眼中濃重的愧疚之色,無奈事已至此,二人已無回頭之路,東樓月伸手輕輕 握了握林上雪的手掌,林上雪紅了眼眶,轉身朝著花廳遙遙作了個揖,這才繼續前行。


  這一日午後的陽光格外刺眼,一切仿佛都籠罩在一團白光之中,影影綽綽看不真切。成仁牽著三匹馬立在東樓府門前的楊樹下,眯縫著眼看過來,見東樓月和林上雪相攜而來,臉上綻開一個看上去頗為傻氣的笑:“大郎,阿妹,我們走吧!”三人各自上馬,一聲呼嘯,卷起一路煙塵,沿著長街飛奔而去。


  三人一口氣跑出了興雲城,林上雪和東樓月勒馬回望,隻見興雲城城牆高聳入雲,城頭飄揚著淡雲閣藍色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遠處的田野上傳來了悠揚的牧笛聲,有人吹著一曲興雲城人耳熟能詳的《時雨歌》。林上雪情不自禁跟著低聲吟哦:“卷簾忽見天如晦,立夏時節雨滿窗……垂柳闌幹猶萬裏,子規一句斷人腸。”東樓月輕歎一聲,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雪兒,走吧。我們——會回來的。”前麵成仁的呼喚聲遙遙傳來,林上雪最後又看了一眼生活了六年的興雲城,撥轉馬頭道一聲:“走也!”雙腳一磕馬鐙,胯 下寶馬夜行獸昂首長嘶一聲,撒開四蹄向前狂奔。東樓月笑了笑,也催開坐騎踏燕,追著她沿官道一路前行。


  萬刀山莊地處封春郡青平山,莊子依山而建,經過幾代人的經營,如今門人眾多,真真稱得上“萬刀雲集”。封春郡和興雲城所在的懋和郡相距不過五百裏,林上雪三人的馬俱是寶馬良駒,若是趕得急了,日行一千夜走八百也不在話下,因此,僅僅兩三日功夫,一行人就到了萬刀山莊門前。成仁前去叫門,不多時,有一個青衣童子開了角門,接了成仁遞上的名帖。三人在門外等了不過半盞茶時間,隻見萬刀山莊中門大開,一行人步履匆匆迎了出來。為首之人足蹬粉底皂靴,穿一身水綠圓領衫,腰佩一柄以鮫魚皮為鞘的雲頭刀,鬢角微霜,雙眼炯炯有神,鼻直口方,頦下三綹墨髯直垂到胸,一派正氣凜然,此人正是萬刀山莊莊主——江湖人稱“飛流刀”的趙瀑。落後趙瀑半步的是一個黑衣青年,年紀不過二十一二歲,眉目冷肅,背後背著兩柄彎刀。


  成仁忙上前見禮:“趙世伯,小侄成仁冒昧來訪,還請世伯莫要見怪。”趙瀑哈哈一笑:“不怪、不怪!阿仁,這二位是?”“這位是北國白馬郡林氏女郎皓然;這位是南國懋和郡東樓氏大郎君皎然。”成仁笑著將東樓月和林上雪二人介紹給趙瀑。趙瀑聽得白馬郡林氏幾個字,臉上現出了幾分驚詫,待聽到東樓月的身份時,驚詫又轉為了不屑。林上雪和東樓月恭敬地行了晚輩禮,趙瀑朝著東樓月冷哼一聲:“某可受不住東樓大郎這一禮,大郎莫要折煞小可。”轉而對著林上雪和顏悅色道:“林家娘子近來可好?早聽聞白馬林氏英才輩出,今日一見,果不其然。”“白馬林氏早已不複存在,如今兒不過一介孤女,怎生當得‘英才’此譽?世伯過獎了。”林上雪淡淡一笑。


  此時,趙瀑身後那名一直沉默不言的黑衣青年說話了:“義父,子義和林娘子、東樓郎君遠道而來,我們還是先請他們進去吧?”“是是,為父疏忽,盡顧著講話,不想反倒怠慢了客人。阿仁,林娘子,隨某廳中一敘,請。”說罷,趙瀑也不顧東樓月,徑自轉身向莊內走去。黑衣青年搖了搖頭,對三人拱了拱手:“義父一向喜怒形於色,還望諸位多多包涵。三位,請吧。”東樓月微笑頷首,和成、林二人一同來到了萬刀山莊的會客大廳。趙瀑已經吩咐下人為幾人沏好了茶水,待大家各自落座後,他笑著指著黑衣青年向林上雪道:“方才在門口某忘記向你介紹了,這是某的螟蛉義子,姓趙,名雲樓,表字結海。某仰慕你父母高義久矣,當年林家有難,某亦率眾前往搭救,然……”林上雪忙開口道:“世伯無需愧疚,您有此好意,先考先妣在天之靈已感慰藉,兒代二老謝過世伯。”她站起身子,雙手相抱,朝趙瀑深施一禮。趙瀑趕緊上前將她扶起:“娘子不必如此,趙某愧不敢當。請坐,請。”待林上雪重新落座,端起茶盞喝了幾口,眾人又聊了幾句家常之後,趙瀑問:“阿仁啊,許久不見,你的武功可有進益?”成仁笑嘻嘻放下茶盞:“世伯可是想與小子比劃兩招?”“你這小子!忒了解某家心思!雲樓這孩子哪裏都好,就是鎮日裏跟個悶葫蘆一樣不愛言語,沉穩倒是十分沉穩,就是讓某憋悶得慌!”趙瀑哈哈大笑,說話間已經走到了成仁身旁,蒲扇般地大掌把他的肩膀拍得嘭嘭作響。


  聽得趙瀑如此言語,林上雪不由探究地看向了趙雲樓,但見他表情並無變化,眸中隱隱帶有幾分笑意,情知這義父子二人感情甚好,又不覺想到了東樓夫婦,難免心中愧疚。正在她心緒不定之時,忽覺有誰將手輕輕放在了自己的肩上,偏頭一看,東樓月正微笑著看著她,她心中稍定,揚起笑臉:“子義阿兄,愚妹仰慕兄長武藝許久,不知今日可否讓愚妹開開眼界?”趙瀑聞聽此言,朗聲笑道:“阿仁哪,林世侄女都這麽請求了,你還要推辭麽?”成仁也笑了:“世伯之命,小子豈敢不從?獻醜了!”


  兩人來到庭前空地,各自握了兵刃在手,成仁口中道一聲“得罪”,手中淩嶽長槍一振,眾人隻感覺好似晴空裏打了一道閃電,光華耀眼。隻一晃神的功夫,他的長槍就如遊龍一般刺到趙瀑眼前。趙瀑也不含糊,揮動掌中雲頭刀迎了上來。兵刃相擊,發出刺耳的聲響,兩人同時倒退了幾步,趙瀑低喝一聲,雲頭刀掛著風聲兜頭砍向成仁,成仁側身避過鋒芒,槍頭一挑,輕輕巧巧地撥開了他的刀,隨即一槍掃向趙瀑下盤。趙瀑往上一躍,成仁這一槍便走空了,不待他調轉槍頭,趙瀑的刀又從半空中劈了下來,成仁忙舉槍格擋。耳中隻聽得“鏘”地一聲巨響,雲頭刀正砍在淩嶽槍的槍杆之上,成仁感覺虎口一麻,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趙瀑此時也已落地,腳步踉蹌了一下方才站穩身子。


  趙瀑將寶刀歸鞘,笑道:“果不出某所料,多日不見,阿仁的槍法真是長進不少,走,廳裏歇著!”成仁拱手相讓:“諾。世伯請。”“請請請!”趙瀑也不和他客套,帶著滿臉笑意回了大廳。幾人各自落座,趙瀑問林上雪:“恕某冒昧,娘子可願下場演練幾招讓吾等開開眼界?”


  “兒不過會些雕蟲小技,豈敢在世伯麵前賣弄!”林上雪推辭道。


  這時,一旁一直沉默不語的趙雲樓開口了:“某最近習得幾招新的刀法,還未曾與人交手,不知林娘子可否指點一二?”


  “這……”林上雪有些為難地看了看成仁,見他點頭,這才答應下來。


  於是,林上雪和趙雲樓二次來到空地之上,分立兩端。趙雲樓示意林上雪先請,林上雪抱拳行禮,然後從腰間箭囊之中取了一支響箭,弓開如滿月,箭走似流星,夾著銳利的翁鳴聲直襲趙雲樓麵門,他不慌不忙,用左手彎刀向外一撥,將那支響箭擊落,不料林上雪這第一箭隻是起到分散對方注意的作用,第二箭已經緊隨第一箭悄然射 出。趙雲樓一驚,猛地一甩臉,箭鏃擦著他的麵頰飛過,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趙雲樓腳下步法未見慌亂,輕飄飄一刀削向林上雪 頸側,林上雪豎起長弓一擋,他的右手刀又到了,十分迅猛地砍向了她的腰 腹。電光石火之間,林上雪已經做出了判斷,腳尖點地,身子如同羽毛一般輕 盈地朝一側飄去,輕鬆地躲了過去。趙、林二人的武功走的都是快而靈巧的路子,是以兩人打鬥的過程在外行人看來隻是一黑一紫兩團光影在場上糾纏不休,看得人眼花繚亂。


  約莫一炷香後,隻聽得林上雪一聲輕喝:“走!”眾人忙定神去看,隻見林上雪手中驚鴻一轉,正敲在趙雲樓左腕上,他手一鬆,掌中彎刀就打著旋飛了出去,“哢嚓”一聲釘入了正廳簷下的柱子,尾端還猶自不斷震動,發出細微的翁鳴。再看林上雪,已然收起長弓,對趙雲樓行過禮後負手而立,臉上並無得意之色。趙雲樓抱拳:“某武藝疏陋,娘子見笑。”


  “郎君過謙了,以後還請多多指教。”林上雪謙遜地一笑。


  “好了好了,勝負已分!賢侄女果不愧是林家後人,端的是武藝出眾!來來,坐下喘口氣!”在座的諸人都聽出來趙瀑的語氣發生了變化。如果說之前他對林上雪態度和藹是因憐她幼失怙恃,那麽現在就是因為她展露的一身雖算不得頂尖但卻絕對不容小覷的武功,不知不覺間,連稱呼都親近了許多。林上雪剛坐定端起茶盞,外麵就有人咋咋呼呼著闖了進來:“莊主!聽說多年前被滅門的白馬林氏的大娘子來咱們莊上了,是真的嗎?!”聽到這話,林上雪臉色變了變,趙瀑怒喝:“唐步!不得無禮!”那人此時已經進了大廳,隻見他:身長八尺,肩寬背厚,膀闊腰圓,豹頭環眼,穿一身赭石色裋褐,足蹬軟底皂靴,背後背一口九環大刀,十足的凶煞。


  唐步掃視四周,最後目光定在了林上雪身上:“爾就是林大娘子?”林上雪擱下茶盞,緩緩起身,一張粉麵滿是寒意:“然。”


  “南國靈帝永昌二十七年,成仁南下,林上雪、東樓月拜辭東樓夫婦。人皆知東樓月素有奇才,然口不能言,甚惜之,殊不知月性恬淡,不言是不欲繼其父之業也。三人至萬刀山莊,莊主趙瀑與林氏有舊,憐上雪身世,又敬其武藝,引為上賓。時萬刀山莊有奇人名唐步者,人稱‘九死重鋒’,其人素跋扈,以其為弱質女流,不堪重任,故言語甚蔑之。”


  ——《南國舊聞錄·林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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