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夜 中庭月色正清明
東樓府。“你是說,讓某和你一起,合力挑起南北國之間的戰爭?”林上雪一挑眉,“成仁,你太高看某了。再能耐某也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何能把兩個偌大的國家攪個天翻地覆?”
“你隻說,你想不想為你父母弟弟以及林家無辜喪命的百餘口人報仇?”
“報仇?你難道不覺得某現在殺了你,進而滅了成家更方便一些麽?並且,你身為成家之人,如何讓某相信你說的話不是在陷害我?”林上雪抄著雙手,冷眼看著成仁。“北皇多疑,近年大力打壓成家,以成家讒言惑主、擁兵自重為由斬我大伯父全家,祖父吐血身亡,成家已近分崩離析,我與阿耶亦早與之脫離關係,我父子生死,與成家再無瓜葛,同樣,成家顛覆與否,與我父子也無關聯。不過,畢竟血肉相連,林家慘劇我父輩難辭其咎,父債子償,你要執意殺某,某無話可說。某就站在這裏,悉聽尊便。如果這樣就是你的複仇,那麽成仁就是死,也會看低你,你配不上林家世父世母用生命來捍衛的白馬林氏的尊嚴。”成仁比林上雪高出一頭有餘,此刻收了方才一臉戲謔之色,竟頗顯威儀,林上雪一時愣怔在原地。
見勸說有了成效,成仁心中喜悅,緩和了臉色,道:“不知阿妹可曾聽說過‘亂世三星’的傳說?”不待林上雪回答,他徑自說了下去:“七殺,亂天下之賊;破軍,奪天下之將;貪狼,謀天下之臣。此三星者,是謂‘殺破狼’。‘殺破狼’三星一聚,則必亂天下。如今天下南北二國各據南北,四方小國並立,天下無主,故三星現世,以擇明主。而南皇北皇一昏一暴,於你我俱有血海深仇,某問你:你敢不敢做這‘亂世三星’之一,敢不敢挑起你父母留下的重擔,敢不敢還世間一片平靜安樂?”林上雪垂首,思索良久,抬起頭來看著成仁,成仁看到她眼中如刀鋒般的光芒,心裏便有了答案。“‘七殺’,你沒有令我失望。”他微微一笑,朝著林上雪伸出手去,常年習武的手掌寬闊粗糙,掌心靜靜地躺著一枚白玉扳指,上麵刻滿了奇怪的符文。林上雪正欲接過那扳指,斜刺裏突然飛來一條銀鏈,擊飛了那枚扳指。兩人俱是一驚,同時扭頭看去,小院門口,有一人卓然而立,右手持鏈,左手托著方才被擊飛出去的扳指,正是東樓月。
“閣下是——‘興雲公子’東樓月?”成仁很快恢複了鎮定,帶著笑,語氣輕鬆地問東樓月。東樓月不理會他,朝林上雪招了招手,林上雪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向了他。他拉過林上雪的手,在她掌心寫道:“你要跟他走?”林上雪臉色變了變,低聲道:“我要報仇,而他能幫我實現這個願望。他是仇人之後不假,但是我也知道,真正導致我林家滅門的罪魁禍首是南皇北皇。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東樓月若有所思地看著林上雪,良久,他忽然開口:“我陪你。”
“欸?!”成仁驚訝,“你——能說話?”
“沒錯。”
“你方才說,你要陪她一起?”
“有何不可?”東樓月淡淡地掃了成仁一眼,“雪兒是某的義妹,某這個做兄長的自然要跟著她照拂一二。”
“可是——”成仁還想說什麽,被一陣腳步聲打斷了。成仁欲躲,林上雪止住了他。這一會兒的功夫,來人已到了門外:“郎君,您在這兒!郎主叫婢子來喚您和女郎過去,娘子醒了!”東樓月和林上雪皆麵露喜色,林上雪看向成仁,成仁會意:“妹妹,你且去吧,我就在這裏等你。”林上雪也不再多說,拉起東樓月的手,小跑著朝正房的方向而去。
成仁如何等待暫且不提,單說東樓月和林上雪。兩人飛快來到了正房,隻見丫鬟婆子們進進出出忙碌著,麵上都帶有笑容,直到他們看到床榻上靠坐著的雖然麵色蒼白但是精神還算不錯的年笙笙,這才放下一顆懸了許久的心。年笙笙正在就著丈夫的手喝藥,看到兩個孩子進來,顯得十分歡喜,衝兩人招招手,輕聲道:“月兒,雪兒,快來讓義母看看。”林上雪鬆開了東樓月的手,腳步輕快地跑上前去,東樓月撫了一下方才被她握住的右手,微微勾了勾嘴角,也邁開步子走了上前。
年笙笙拉著林上雪的手,關切道:“雪兒,義母看你好像清減了不少,可是出了什麽事?”“義母,我天天被義父和阿兄看得忒緊,連家門都不出,怎麽會有事?您就放心吧,再說,雪兒瘦些難道不好看嗎?”林上雪親 親 熱熱地偎在年笙笙身側,語氣中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看得一旁東樓父子倆又好氣又好笑,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好看,我的雪兒怎麽都好看!”年笙笙憐愛地捏了捏義女的臉頰,“說起來,雪兒馬上要十五歲了。夜郎,我們是不是該開始準備她的笄禮了?”東樓夜點頭:“也是,那我這就去寫請帖邀請一些江湖朋友屆時前來觀禮。雪兒,你可有想邀請的朋友?”林上雪略一思索,道:“義父,說起來,兒還真有一個朋友想要邀請。”
“哦?何人?”東樓夜饒有興趣地看向她。
“他乃北國人氏,姓任名程,是兒在一次外出遊玩時認識的。”聽到林上雪這麽說,東樓月挑了挑眉,終究沒有說話。
“這樣。隻是不知他家住何方?”
“方才來的匆忙,未曾稟義父,他正巧來拜訪,現在就在兒院中。義父可要見一見他?”
“不必了。義父相信你交友的眼光。”東樓夜拍拍林上雪的頭,笑道。
這邊林上雪的小院中,成仁來回地踱著步,時不時抬頭看一眼門口。他本就是個急性子,等這麽許久已是有些勉強,終於,林上雪和東樓月兩人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中,他這才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裏等著他們。林上雪不等他開口,率先說道:“我們跟你走,但是必須在我的笄禮之後。我義父義母那裏我已經介紹過你了,說你是我的一個朋友,姓任名程,我們在外出遊玩時認識,至於籍貫,你自己隨便說就是。這段時間你就先在我家住下,耐心等待即可。”成仁頷首:“勞阿妹費心了。笄禮一過,我們就出發前往萬刀山莊。”
“萬刀山莊?”東樓月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不錯。”成仁掃了他一眼,“萬刀山莊莊主——‘飛流刀’趙瀑從前被我阿耶救過一命,一直想為我阿耶做些什麽來報恩,阿耶這人性子淡泊,也沒什麽需要他做的,這個情就這麽欠了下來。萬刀山莊人才濟濟,眼下我們要想有所作為,必須借助他們的力量。”
“也好。你說呢?”林上雪輕輕扯了扯東樓月的衣袖。
“嗯。你覺得好就好,我沒意見。”東樓月將手籠進袖中,淡淡道,絲毫不提淡雲閣與萬刀山莊的齟齬。
三人談妥了下一步的計劃,林上雪招來了一名小廝,吩咐他為成仁收拾出一座院落來住,為了保險起見,特地選了臨著東樓月院子的一個小院。成仁倒也不甚在意住處,十分坦然地住在了東樓月院子旁邊。林上雪倒是安下了心來,可苦了東樓月和成仁:兩人每日裏抬頭不見低頭見,相看兩厭。
東樓夜夫婦一直把林上雪這個義女當作親生女兒來養,所以這次她的笄禮也就格外隆重。東樓夜親自登門邀請江湖上最為德高望重的清風門門主——“清風神嫗”尹星文作為正賓出席,又廣邀各路江湖中人前來觀禮。帖子很快就寫好送了出去,沒過多久,大家便都得知了淡雲閣閣主的義女林上雪要在興雲城舉辦笄禮的消息。淡雲閣近年來風頭日盛,受到邀請的人自然倍感榮光,其他人隻能暗自豔羨。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一月過去,到了舉行笄禮的吉日。東樓府上下從幾日前就開始忙碌著接待客人,五湖四海的江湖豪俠都聞訊而來,一則為了不得罪淡雲閣,二則人們對東樓夜這個一直養在深閨的義女也充滿了好奇,但是,除了閣內小部分成員,無人知曉林上雪就是最近幾年江湖上頗為活躍的女殺手——“紫衣神弓”。
笄禮的前一天夜裏,林上雪生來頭一次失眠,到了後半夜方才睡著。次日,她一大早就被小丫鬟從睡夢中喚醒,沐浴之後換上采衣采履,梳了雙鬟髻,哈欠連天地跟著小丫鬟去了東房,由擔任讚者的祁飛紅陪著等候行禮。未幾,林上雪聽到東樓夜宣布笄禮開始,祁飛紅率先走了出去,洗手完畢後立於西階。繼而林上雪走出來,到了大廳正中,麵向南,朝觀禮賓客行揖禮,然後麵向西正坐在笄者席上。祁飛紅為她重新梳頭,然後把梳子放到席子南邊。一切就緒後,林上雪起身轉向東方正坐,一旁有司奉上羅帕和發笄,尹星文走到林上雪麵前,高聲吟頌祝辭:“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誌,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初加笄畢,林上雪行禮更衣。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三加三拜禮成,尹星文接過醴酒,走到笄者席前,麵向林上雪,念誦祝辭:“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林上雪朝她一拜,接過醴酒,祭天地之後淺酌一口,又用了一筷米飯。再次向尹星文一拜,然後起身離席,站到西階東麵,麵朝南垂手而立。尹星文起身下來麵向東,東樓夜夫婦起身下來麵向西。尹星文又一次誦念祝辭:“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假,永受保之,曰皓然甫。”林上雪恭謹答道:“皓然雖不敏,敢不夙夜祗奉。”又向尹星文行揖禮。
又過了一刻鍾,笄禮終於全部完成,她隨著祁飛紅退了下去,臨走前朝著東樓月使了個眼色。東樓月用胳膊肘頂了頂身邊的成仁,兩人趁眾人不注意,悄悄退了出去。
當他們來到林上雪住的院子時,她已經在忙忙碌碌地收拾包袱了。見到兩人來到,她頭也不抬地吩咐:“你們趕緊收拾好東西,我已經叫人去牽馬了,待會兒成仁在前門等候,阿兄,咱們倆得去知會義父義母一聲,不能這麽不聲不響地走掉。”成仁看看東樓月,東樓月朝他點點頭,於是兩人各自下去收拾行李。半盞茶後,林上雪叩響了東樓月的院門:“阿兄,要走了。”東樓月最後看了一眼自己住了二十年的院落,轉身邁步走了出去,此時他未曾想到,這一去,就是十年歲月崢嶸。
“‘得三星者得天下’,此古人言也。而今天下南北二分,三星有動,使梟雄競相逐之。殊不知天道有常,星擇明主,否,不可得也。”
——《南北星圖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