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 畫中人(1)
「我說你……」
夕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低一頭的女孩,有些無奈。
「你在我畫里待著不出來就算了,外界時光不過半旬之數,你就遊歷我數千篇畫卷,真不怕就迷失在這浩瀚畫卷之中么?」
女孩輕輕笑著,「哎呀,先生說笑了。先生是個好心腸,一定會在人意識彌留之際點醒他們的吧。」
「哦?何出此言?」
「天岳山巔釣魚翁,不歸河畔織布嫗,無界原上持戟將,龍門客棧老闆娘……再到天旭武館大宗師,先生開始時候可是提醒小女十多次呢。是小女流連忘返,十幾次都裝著醉不醒,就這麼矇混過去。後來先生也放我隨性而為,瀏覽了數百副畫卷,倒是給先生添麻煩了。」
「你這人真是奇怪,此皆不過畫卷,何必在此浪費時間。」
「誒呀呀呀,先生此言差矣。」女孩搖搖頭,「先生的畫,自成天地,從夕娥奔月的神意到婆山鎮的煙火氣,雖是畫卷,又與畫外何異呢?」
「嚯……那要是我說,這些都是我刻意畫上去的,都是假的呢?」
「先生,各國多少傳說、名著、典籍、神話,也不乏是生活中的加工,難道因為不合實際,是假的,就否了它們的意義?」
「哈,有趣。」
夕多看了女孩一眼。
「算了算了,快醒來吧。」
星藏點雪,月隱晦明。
「多謝先生把我放出來啦——」
女孩看著端坐於桌案旁,背對自己的絕代佳人,微微鞠躬。又打量了一下四周浩如煙海的書架,書架上又是雜亂的堆滿各種畫卷,驚嘆不已。
「小女本以為遊歷數千畫卷,已經是起碼見得先生小半閱歷,未曾想……對先生來說只是畫海一隅,不值一提。」
「不是沒有痴人執迷不悟,最終心甘情願,死在這裡。」
夕轉過身,眼神掃過女孩,淡淡說道。
「不過,像你這般,如此短的時間便遊歷我數千畫卷,可是少見了。」
「誒,不瞞先生說。我之所以想多看看先生畫卷,主要是想避一避塵世諸多喧囂罷了。」
「那你為何又僅僅過半旬就出來了?啊.……別裝,我可知道,你若是想出,可不必我把你帶出來。」
「唉,先生。塵世喧囂卻讓我難以放下啊,先生這裡是個難得的放鬆去處,在此待幾天就能頂百年。現在休息好了,自然要回塵世中了。」
「哦,那你又如何證明現在這片大地,不是另一幅更無趣的畫卷,僅此而已?」
「你行過的路,見過的人,生老病死,多舛命運,興許都是某個執筆人的一時興起,無甚意思。我們在這片畫卷里彎彎繞繞,看客看過了也就看過了,喝彩兩聲,啐口唾沫,如此罷了。生皆夢幻,如露似電,無蹤泡影。」
「先生此言差矣。」
女孩清清嗓子。
「首先,萬物皆信息。一個蘋果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有顏色,有重量,能反光,能進我們的肚子,產生了信息交換。那麼,既然如此,萬物皆可改變。又何必追求真假呢?」
「再然後,先生認為畫中人,究竟是真還是假?」
「你這問題倒也有趣。既知是畫中人,又何須問真假。」
「那先生,這畫中人有思想,有生活,雖無靈魂,卻也與真人無異嘛。如那婆山鎮居民,數十里之地便是他們的世界,我們其實也一樣,無非是世界大小與否,複雜與否嘛。」
「那聽你這意思,你倒是認為畫中人與我們無異了。」
「啊,為什麼不是呢?對於我而言,眾生苦樂皆在眼前,又怎麼能放任自流呢?至少我們的世界還容許無數可能性,讓我們能做很多事。如此,就不必在乎真假與否,對我有意義,對畫中人有意義就可以了。」
女孩揚起一抹微笑。
「至於畫外人——與我何干?」
夕聽著小女孩的話,不禁愣了片刻,然後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你這人,確實是個妙人,妙人。」
「先生,您這麼多年的經歷,如果……有故人死去,您會怎麼想?」
「與我何干?」
「唉,先生……我好歹遊歷千篇畫卷,也算您半個知音?又何必說些糊弄活呢。」
「……那如果是你呢?你會怎麼想?」
「若是我,惋惜陌路之人,悲慟熟絡之人,斷腸心繫之人。」
「你倒是實誠。」
「所以先生又為什麼要把自己畫地為牢,圈在此地呢?」
夕笑意頓失,一臉嚴肅的看著她。
「先生別這樣看著我嘛。這樣,我給先生講個故事吧?」
見夕輕輕頷首,女孩清清嗓子,仿著說書人的語氣,開始講述。
「相傳在遙遠的過去,在大炎浩大寬廣的疆土之內,有神明的存在。
某任大炎皇帝看著自己繁榮昌盛的國土,卻要飽受天災人禍之苦。為此深感悲痛,苦思良久。
那位史上飽受爭議的真龍,當時正值青年,一腔熱血。身為大炎皇帝的他,對自己的心腹重臣,說了這樣一段話。
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為何那些高高在上的蠻荒之物,不願聽從大炎子民的意願?不去維護大炎子民的國土?
先生想來知道,有些傳說民俗或歷史上的神仙,並不是哲學概念上的虛指。但他們也並非那麼高高在上。
而真龍就在群巒深潭之間,找到了其中一位,一位傲慢,不屑的神明。
大炎偉岸的歷史,不過是對方生命中的一小部分……祂當然不會聽從真龍的意見。祂又何必在意人類的生死。
可問題在於,真龍在乎他的子民和社稷,太在乎了。
於是真龍傾全國之力,御駕親征。隨著真龍號令,多少驚世駭俗的江湖奇人也投入了這場驚世駭俗的圍獵——出乎意料的,真龍最初所見那個神明,祂荒唐的背叛了自己的同族與親僚,祂分化了自己的力量,參與了這場曠世罕見的狩獵。
大狩獵后,大炎誅殺了數匹膽敢觸怒真龍的神。驅逐了所有不願像真龍俯首的存在。
血流成河,伏屍萬里,大炎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那位真龍的爭議,也由此開始。
但他本人其實根本不在乎,這一事業持續了真龍的一生。
總之,從此以後,大炎國祚,只在真龍之手,只在大炎人民之手。
之後,所謂的神——那些先於諸國王朝而崛起之物選擇了隱藏自己,他們分下自己的種子,賦予權能與靈魂,代行與大地之上。
而那位最初的神,所分化的碎片們——」
夕眼神凌然,手指微動。
「先生,或者是,夕。您不就是這碎片之一么?」
星藏點雪,月隱晦明,拙山枯水大江行。
萬山涌動,天地翻滾,墨如江海,瞬間將女孩淹沒。
「啊——先生,為何突然動手呢?」
只見——山海齊分,女孩安立於原地,笑吟吟的看著夕。
「先生,冷靜一下。我只是看先生煩惱,也想開導一下先生。不成想,剛開個頭,先生就如此激動。」
夕立於山巔,凝視著女孩,良久才將畫中天地收回。
「先生畫地為牢,是為自己是畫中人而煩惱么?」
下一刻,萬山千河又一次將女孩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