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章 悔恨與懷念
詹元生出身一個大家族。
他出生的時候大清還沒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還有很大市場。
他父親是旁支,他又是庶子。
詹元生從小不僅僅是不受寵,還經常被同族兄弟欺負。
從小,詹元生的父母就告訴他,好好讀書是他們一家唯一的希望。
詹氏家族的族學很有些名堂,兩百年間,出過一百多位舉人,五十多個進士,甚至還出過一位榜眼,兩個探花。
詹元生進了族學以後,也曾試過努力讀書。
可他在八股文一道實在是不擅長。
回回考試墊底。
就連族學里的先生看到他,也忍不住頻頻搖頭,甚至勸過詹元生的父母把他領回去,早點送去當個學徒,好歹以後能有個生計。
詹元生的父親說什麼也不肯,他們一家雖說在族裡很是受欺負,吃的不好,穿的破舊,可好歹族裡不曾少了他們的吃穿。
要是把詹元生送去當學徒,他們這一支就再也沒有上升的可能。
在詹元生父親的心裡,依舊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老派思想。
詹元生不想讀書,卻又不知道怎麼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直到有一天,詹家莊新開了一家商鋪。
詹元生記得很清楚,那家商鋪的老闆是北方來的。
商鋪的貨架上堆滿了來自北方的動物皮毛、山珍、桂花酒。
為了招徠顧客,商鋪從老闆到夥計全都站在門口,一手拿著果脯,一手拿著銅錢,吸引大人小孩過來圍觀。
莊裡的很多小孩子都圍在商鋪周圍,從商鋪夥計的手裡討要些果脯、銅錢。
詹元生擠不進去,就只能站的遠遠的偷偷打量,暗自羨慕。
然後就有個商鋪里的小孩子湊到詹元生身邊,塞了一把果脯給他。
詹元生至今都還記得那些果脯的味道。
滿滿的香甜,一直都留在他的記憶裡面,是他吃過最好的味道。
可那個小孩子是誰,詹元生卻已經記不起來了。
「他是誰呢?他明明對我很重要的,我怎麼就忘了呢……」
多少次詹元生午夜夢回,他都會想起那天的畫面,記憶里的很多細節他都記得,唯獨那個給他送過果脯的小孩子,他卻始終記不清對方的模樣。
直到現在,直到詹元生吃下林放烹制的一塊陳皮雞。
塵封記憶的一角被掀開。
淡忘的舊事重新回到腦海。
詹元生終於記起了那個小孩子的模樣。
那是個白白凈凈的女孩子,臉上帶著點嬰兒肥,扎著一根麻花辮,穿著大紅襖,看起來又水靈,又喜慶。
「喂,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詹元生。」
「咦?你也姓章啊?我叫章紅秀,我可以叫你阿生嗎?」
「不行!只有我娘可以這麼叫我!我也不姓章,我姓詹!」
遠處,莊裡同族的小孩子遠遠的叫著詹元生的外號。
「木嘴生,空坎仔!木嘴生,空坎仔!」
「他們是在叫你嗎?」
「才不是呢!」
詹元生漲紅了臉,堅決不肯承認。
「那木嘴生是什麼意思啊?」
「沒什麼意思,你好煩啊你!」
「好嘛,好嘛我不問了,這個給你。」
「我才不要你的東西。」
「吃嘛!吃嘛!這些東西可好吃了呢,是我爹專門買給我的,別人都沒有呢!」
「我不要……唔唔……」
章紅秀往詹元生嘴裡塞了一塊飴糖,詹元生沒躲過去,口水情不自禁的開始分泌。
「嘻嘻……甜嗎?」
「一般般!」
詹元生嘴上不肯承認,平時總是皺著的眉頭卻不自覺的展開。
「嘻嘻,那這個也給你吃,可甜可甜了呢……」
那次之後,詹元生就和章紅秀成了朋友。
不上課的時候,詹元生就偷偷跑來找章紅秀玩耍。
章紅秀並不是總有時間。
她是商鋪掌柜的女兒,還要跟著父親學著理賬,學著如何做生意。
「紅秀!紅秀!我們去山上摘果子吧?」
「不去呢,父親讓我理的賬本,我還沒理出來呢!」
「紅秀!紅秀!地里的紅薯熟了,我們去挖紅薯去吧!」
「不去呢,父親讓我練算盤,我還沒練好呢!」
「紅秀!紅……」
「不去了啦,父親說今天的貨有些不對,我要幫著理貨呢。」
「我幫你吧!」
「啊?真的嗎?可是……」
「真的,我幫你!」
詹元生讀書寫八股文沒天賦,打算盤理賬卻是一把好手。
在章紅秀看來彷彿天書一般的賬本,詹元生花不到半個小時就理的清清楚楚。
「元生你好厲害啊!」
「元生,我要是有你這麼有本事就好了,那我父親就不會嫌棄我是個女孩子了!」
「元生元生,這個賬該怎麼算啊……」
「元生……」
詹元生從來沒被人這麼誇獎過,也從來沒被人這麼依賴過。
那段時間,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他原本以為,生活可以這麼一直快樂下去。
卻沒想到,商鋪突然就開垮了。
章紅秀不得不跟隨父親離開。
臨走的那天,章紅秀哭著來找詹元生,「元生,我不想走。我想跟你在一起。你收留我好不好?我吃的不多的,一頓只吃一碗飯。我很能幹的,你別看我算賬笨,我幹活很厲害的,我會洗衣服、會做飯、會種莊稼、會養豬,只要你收留我,我什麼都聽你的……」
記憶的畫面到這裡戛然而止。
「當時……當時我是怎麼回答她的來著?」詹元生端著陳皮雞,皺著眉頭,不停的回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詹元生,你胡說八道個什麼?」陸婉秋伸手去搶,「別以為你裝瘋賣傻就能躲過去,給我拿來……」
「兩位,犯不著爭搶。」林放看到詹元生和陸婉秋兩個爭來搶去,跟小孩子似的,不由得有些想笑,「算了,我不急著走,我再做一道菜吧。」
「東家!」?5。
林放一回頭,看到豆花小店裡的眾人,全都眼巴巴的看著他。
得!
看來只做一道菜是不行了,這裡還有一堆人嗷嗷待哺。
不能厚此薄彼。
「行吧,行吧,給你們也做點兒吃的,行了吧?」林放無奈一笑。
「東家英明!」
「東家萬歲!」
「東家你最好了!」
一聽說林放沒有忽略自己,豆花小店裡的眾人頓時開心起來,圍著林放,彩虹屁彷彿不要錢似的,各種吹捧。
正在和詹元生爭搶那盤陳皮雞的陸婉秋愣了一下,趕緊跑到林放身邊,「林老闆,您是認真的?真的可以幫我做一盤?」
「當然是真的。」林放笑著點頭,「詹老闆,你也別藏著了,坐下來,拿雙筷子慢慢吃!」
「咕……呃!」詹元生差點沒被雞肉噎著,他看了看自己沾滿了湯汁的手指,連忙塞到嘴裡舔了舔,訕笑道:「我這不是擔心陸老闆嗎搶?沒來得及不是。」
「嗤!瞧你那點兒出息!」陸婉秋不屑的瞥了詹元生一眼,像是驅趕什麼似的,「走開點!走開點!別耽誤林老闆給我弄好吃的!林老闆,你準備做什麼好吃的呀?我能點……算了!算了!您做什麼我吃什麼!」
林放掃了一眼四周,道:「這裡材料挺齊全的,可以做的菜很多。就是不知道,陸老闆能不能吃得了麻和辣?」
「辣倒是勉強還行……」陸婉秋苦著臉,「麻就完全不行。不過林老闆,您別管我,沒關係的,您做什麼我吃什麼,我不挑食!」
林放不禁莞爾。
看樣子,這陸婉秋不光是吃不得麻,怕是辣也很勉強。
就這不能吃麻,也不能吃辣的,還非得跟詹元生爭搶那道陳皮雞。
怕是她誤以為那陳皮雞是道甜口的菜吧?
林放想了想,道:「那我給你做道宮保雞丁吧。這道菜不麻不辣,它是酸甜口的。」
宮保雞丁在川菜里的定位很特殊,它的味型被稱之為「荔枝味」,講究一個鮮香細嫩,辣而不燥,略帶酸甜。
「嗯嗯!好的呢!」陸婉秋聽了林放這番話,不由得海鬆了口氣。
她可是知道林放一身廚藝,打底的就是川菜。
一般來說,到了麟級,除了專精的菜系之外大都開始博採眾家之長,融合其他菜系的精華,慢慢的走出自己的路子。
可再怎麼博採眾家之長,擅長的東西始終都不會丟掉。
萬一林放弄出一道重麻重辣的菜,陸婉秋怕是只能痛並快樂的努力吃下去。
現在聽說林放準備做一道酸甜口的「宮保雞丁」,陸婉秋差點沒開心的跳起來給林放點個贊。
她覺得林放實在是太溫柔了。
林放招呼大毛拿了只宰好的肥雞過來,只取了兩隻雞腿,拍松剔骨去筋。
後世餐館里為了快速上菜,也為了降低成本,通常選用的是雞胸肉,然後下鍋炸制。
林放做這道菜,自然不會求方便,也沒必要控制成本。
雞肉自然是選用細嫩可口的雞腿肉。
在烹制的過程中,也沒有直接過油炸,而是用炒花生剩下的底油,爆香了花椒、辣椒之後,把雞肉滑進去炒散。
不一會兒,宮保雞丁出鍋。
這道菜調味是關鍵,調的好,那才是「荔枝味」。
調不好,要麼酸,要麼辣,出不來酸甜口的荔枝味。
雞肉要嫩,花生要脆。
「齊活。」林放把盛出來的宮保雞丁遞給大毛,「上菜。」
「好嘞東家!」大毛答應一聲,托著盤子笑眯眯的遞到陸婉秋面前,「陸老闆,您嘗嘗!」
「這菜真不辣嗎?」陸婉秋看著盤子里的花椒、辣椒,有點犯怵。
這道宮保雞丁顏色棕紅,那辣椒、花椒火候控制的極好,看起來顏色紅亮,屬於那種一看就覺得會很辣的那種。
「放心,只香不辣。」林放不由得一笑,「這辣椒品種不一樣,味道就不一樣。我放的這種是北方辣椒,只香不辣,你想吃辣的,我可以換貴州辣椒。」
「不用!不用!不辣那就最好不過了!」陸婉秋連忙搖頭,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雞肉一顆花生塞進了嘴裡。
只一口,陸婉秋就愣在了原地。
陸婉秋想起了她病逝的丈夫。
她丈夫姓吳,和現如今民國的女孩子追求戀愛自由不同。
她和丈夫是包辦婚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剛開始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沒什麼感情。
兩個人待在一起的時候,也很少說話。
彼此之間的交流,一天也就幾句。
直到丈夫病倒在床榻起不來的那段時間,兩個人交流的時間才多了一些。
原本陸婉秋以為,自己對這個男人是沒什麼感情的。
直到現在,直到吃下雞肉和花生的時候陸婉秋又想起了他,她才知道,那個男人,在她心裏面的位置遠比她以為的要重要的多。
寡居這麼多年,陸婉秋一直沒有再嫁。
她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眼光高,自己是藏鳳齋的老闆,看不上那些沖著她錢來的臭男人。
哪裡想到,她吃下這道「宮保雞丁」,居然再次想起了那個男人。
陸婉秋想起了他們大婚的那天,想起了他掀開她的紅蓋頭說的那句話「婉秋,你好美……」。
她還想起了他倒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那天,說的最後一句話:「婉秋,我先走了……這麼多年,拖累你了……我走以後,你不用幫我守著,趁著年輕,找個好人家再嫁了吧。」
「你個大傻子,我不嫁,我就不嫁!」
陸婉秋想起和丈夫在一起的點點滴滴,越想就越是想他。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她一直,她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哪怕兩個人在一起交流的很少,可兩個人在一起相處的都很愉快。
她哪怕不說,他也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有一點不開心,他都會想法設法的哄她。
兩個人不是因為愛情走到一起的,可他們在一起是有愛情的。
「呼……」陸婉秋擦掉眼角滴落的淚水,想再吃,又怕吃,她忍不住望向一旁的詹元生,「詹老闆,你那道菜,是個什麼味兒?」
「悔恨。你呢?」
「懷念……不是,誰問你這個了!」陸婉秋有點不好意思,她瞪了詹元生一眼,「差點被你帶偏了,我是想問,它真正的味道!」
「好吃!」
「……」
陸婉秋覺得自己簡直嗶了狗了,詹元生這貨一定是故意的。
堂堂江北商會會長,「廚決協會」委員,形容美食就這個水平?
簡直不當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