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白蓮

  「停!」古柏又搖了下樹杈,嘩啦一聲響,「你被雷劈成了人的故事,老頭子已然倒背如流,不必再多說。」

  阿余咦了一聲,「柏爺爺你才聽過一次,就能倒背如流了?」

  「一次?就在我這棵老樹前,你就已經說了不下五遍。」

  「有那麼多遍?」

  「有!這整個兒大明宮,除去人類,凡是能喘氣兒的都知道你的事。」

  阿余訝然:「我也沒和多少人說呀?」

  「黃鸝、蟋蟀、野兔、白鶴,哪個沒聽你念叨過?」

  「……」

  阿余醒過來之後,被薛賢妃特許修養幾日,先不用和其他家人子學宮規。

  所以這幾天,她別的沒幹,凈到處和其他生靈抱怨這點事。

  廊下、樹前、塘邊、道上……都有她垂頭喪氣、碎碎叨叨的身影。

  阿余有點兒不服氣,指了指正慢吞吞往湖裡爬的老龜,「老龜可還沒聽過呢。」

  古柏哼道:「你怎知它沒聽過?」

  阿余:「它若聽過,又何苦在這兒再聽我說一遍?」

  古柏毫不留情:「那是因為它爬的慢!」不然早遁水而逃了!

  阿余:「……」

  好吧,她承認自己念叨得多了點。

  可那還不是因為一時間接受不了?做了六百年的妖,乍然成人,怎麼習慣得了?

  古柏彷彿能看穿她所想,不留情面道:「丫頭,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什麼習不習慣的,有多少妖想做人還做不得?你不費吹灰之力就成了人,還是大明宮裡的主子,這樣的好事,我在這杵了千年都沒撈著呢!」

  阿余想……

  你撈不著,怕不是因為是棵公樹?

  公樹也不好做家人子吧?

  但為了不氣壞老人家,阿余還是把腹誹吞了回去,只是說:「家人子哪算得上是主子?連嬪妃都算不上呢,而且……做人太麻煩,尤其是在這宮裡頭,勾心鬥角,做不完的算計,柏爺爺你在這呆了千年,也該知道的,做人……還不如做只貓,做棵樹來得舒坦。」

  阿余的傷春悲秋,卻只換來古柏一聲冷哼。

  「老頭子杵在這裡,勾心鬥角沒見著,見到的凈是野狗在我腳底下撒尿!」

  「……」

  好吧,古柏長在群芳殿後面的一處小池塘前,是鮮少能見到得寵的天子妃嬪的。

  既見不到,自然也看不見她們之間的爭鬥。

  至於野狗……

  阿余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做貓時,彷彿也在這棵古柏樹下留下過些許痕迹?

  思至此,她有些心虛地轉頭看向那還在慢慢吞吞往池塘爬的老龜,那老龜也得有將近一百歲了,還沒修為成妖,只是一隻普通的龜,雖然已經老得快要爬不動了,可在阿余面前,卻依然是個年紀輕輕地小毛頭。

  見它爬得吃力,阿余索性走上前將其托起,再快走幾步,緩緩地放進池中。

  池水沒過龜殼,阿余鬆開手。

  老龜趴在淺水處的石頭上,伸展了下四肢。

  阿余抱膝蹲在岸邊,出神地瞧著它。

  「妹妹好生心善呢。」

  阿余正有些走神,乍然一聽有道聲音鑽過來,嚇得一個激靈就跳了起來。

  她如今還帶著些做貓時的技能和習慣,這一蹦就蹦出了幾步遠,一聲喵叫差點就滾出喉嚨,站穩之後便豎著瞳孔朝聲源處望去。

  和她說話的人也是嚇了一跳,忙扶住了婢女的手,微微往後錯開些,彷彿生怕她蹦過來撓著自己似的,「妹……妹妹?」

  倒豎的瞳仁間,倒映著一個少女身影。

  她打扮得和阿餘一般無二,身穿妃色宮裝、頭挽百合髻,就連臉上的錯愕表情都差不離。

  少女的鼻樑秀挺、眼窩深邃,又四肢修長,略比阿余高了半個頭,頗有些異國之姿,天生得艷麗逼人,十分搶眼。

  看清來者,阿余打了個怔。

  啊,是戚氏。

  少女名叫戚瑩,在一眾家人子里,與原主毛有餘最是交好。

  阿余養病期間,她來探望過幾次。

  既是好友,那對毛有餘應是有幾分了解的,所以阿余在她面前總是更小心些,生怕露餡。

  好險,剛才差點沒一嗓子喵出來。

  阿余勻了口氣,一邊整理衣裳一邊笑,「戚姐姐怎麼在這裡?」

  戚瑩也早已把神情整理好,扶著婢女的手,姿態曼妙地走過來,彷彿根本沒瞧見她剛才的失態:「聽孫姑姑說妹妹身子大好,明日便可恢復學習禮儀了,是以用罷午食便來瞧一瞧,卻不想撲了個空。原打算隨意逛一逛再回去的,倒是和你遇到了。」

  說話間,戚瑩已經走到近前,親熱地拉起阿余的手,「可見是咱們有緣。」

  哦,有緣。

  這近乎套得可真生硬。

  阿余心裡翻了個白眼,但臉上還得笑:「呵呵,是啊。」

  戚瑩拉高阿余的雙手,含笑上下端詳了一下,「妹妹氣色不錯,雖說略瘦了些,不過更精神漂亮了,就是這頭髮……」

  目光在她的髮髻上停了停,臉上流露出遺憾、同情卻又不好意思明說的表情。

  阿余滿不在乎地伸手捋了捋劉海。

  那道驚雷把原主劈成了炸毛,雖說身上沒受什麼傷,但頭髮卻沒了大半。

  所幸婢女織花有雙巧手,給她修修剪剪了好半晌,這才沒那麼搶眼,只是齊肩長的頭髮,也挽不出什麼複雜漂亮的髮式,只能簡單地挽個單螺髻,再系條妃色髮帶,額前的斷髮修成了齊眉的劉海兒,倒是多了幾分俏皮靈動。

  作為一隻經驗豐富的老貓,阿余自然不會因為沒了點頭髮就難過,更何況她還挺喜歡現在這髮型的。

  可要是換成個普通小姑娘,不難過也會被戚瑩這眼神看得難過了。

  大家同為家人子,日後是要伺候帝王的,所以對容貌都十分看重。戚瑩這樣說,是勸人還是添堵呢?

  阿余看著她笑:「頭髮短了輕巧又省事,我很喜歡,戚姐姐也這麼覺得嗎?」

  雖說不想露餡,但更不想受委屈。

  本喵堂堂一個六百年的老妖,還能由得你個丫頭片子指手畫腳?我頭髮怎麼了?剃禿了還涼快呢!

  戚瑩笑容微頓,繼而又道:「自然了。」言罷鬆開阿余的手,轉眸看向還趴在石頭上的老龜,細看了兩眼后又徐徐笑開,「妹妹心善,想放這小龜自由,可它好像並不想走?」

  慢步到岸邊,又扶著婢女的手蹲下來,瞧著那老龜說,「小龜,你為何不走?」停了一停,彷彿是在等待老龜的回答,須臾后又說,「在等你的主人?」

  阿余:「……」

  小龜?人家好歹也快一百歲了,個丫頭片子真好意思。

  這戚氏很愛充大啊。

  戚瑩素手輕探,用一根指頭浸入水中,摸了摸龜殼,話卻是對阿余說的,「放生是善事,但也要隨緣而為呢妹妹,它若不願,反倒不美。」

  阿余翻了個白眼,幾步走上前,在她旁邊蹲下。

  她也摸了摸老龜,「你在等主人?」

  老龜:「……我爪子卡石頭縫裡了。」

  當然,老龜的話戚瑩肯定聽不到。

  阿余聽罷,忍笑說:「戚姐姐,我怎麼覺得它彷彿是卡到腳了?」

  說著又伸手入水把它撈起來,果然看見它的一隻爪子卡在了石頭縫裡,她兩手抱著老龜,側頭看了眼神情莫測的戚瑩,歪頭一笑,顯得格外乖巧,「還得煩請姐姐的婢女幫幫忙。」

  戚瑩起身,「阿橙。」

  婢女阿橙稱是,上前幫阿余挪開了石頭。

  爪爪恢復自由,老龜忙蹬了蹬腿。阿余將其放下,它便四爪一探一探地遊走了。

  阿余起身,抽出手帕擦了擦手,「多虧姐姐提醒,不然它卡在那裡不上不下的,要是一直沒人發現,怕是要餓死的。誠如姐姐所說,我好心放生,若真如此,反倒不美了呢。」

  她那張嬰兒肥還沒退完的鵝蛋臉上,掛著十足的真誠,漂亮的杏眼眨了眨,忽閃忽閃的,搭配著簡單俏皮的單螺髻,看起來別提多乖了。

  戚瑩心裡頭不舒服,臉上卻也沒帶出來,「也是妹妹細心。」說話間目光朝阿橙掃去。

  阿橙會意道,「娘子,該到去蘭台練舞的時辰了。」

  阿余哪裡看不出這點貓膩?心裏面直嗤笑,說不贏就想走,玩不起。

  戚瑩面露遺憾,「那姐姐先走了。」

  阿余只是笑:「姐姐慢走。」

  戚瑩頷首示意,扶著阿橙的手轉身離去。

  阿余的臉瞬間垮下來。

  待她走遠了,才輕嗤了一聲。

  旁邊的古柏忍不住笑話她:「老貓一隻,倒和個小丫頭計較起來。」

  阿余撅嘴:「偽善。」

  在這之前,戚瑩來探望過她幾次,短暫的幾次見面,倒覺不出什麼,今天聊得多了,才發現這戚氏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看似溫柔善良,實則句句都是在找茬。

  人類之間的勾心鬥角,旁觀時覺得還挺有趣,但落到自己身上她就有點斂不住性子。

  總覺得被一個毛丫頭挑釁很窩火啊。

  雖然此舉會讓人懷疑她和之前的毛有餘性格不同,可再怎麼懷疑,也不會猜出來她不是毛有餘,甚至連人都不是,而是一隻貓妖。

  只要不看出她是妖,那就不算露餡。

  至於其他的——隨便。

  她做貓時不會委屈自己,做人時更不會。

  另一邊。

  戚瑩的臉色也不大好看,「毛氏今日是吃錯了葯?」

  主子在自言自語,阿橙就沒搭腔。

  自問過後,戚瑩又搖頭,「不對勁,很不對勁。阿橙,你看這毛氏是不是跟換了個人似的?」

  被點名的阿橙直言道:「依婢子看,毛娘子的鼻子還是原來的鼻子,嘴還是原來的嘴,也沒有哪裡不一樣吧?」

  「蠢材!」戚瑩揮開她攙扶自己的手,「臉當然還是那張臉,我是說性情,還有眼神。」

  她慢悠悠地往前走,邊說邊回憶,「之前的毛氏簡單直接,喜怒哀樂都明明白白地掛在臉上,寫在眼裡,一雙眼清澈如稚子,再好拿捏不過。可今日……我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麼了,明明還是笑著的,可我卻總覺得她是在和我作對。」

  會選擇和毛氏交好的她,可不是個傻子,眼光也是精準得很。

  戚瑩來自圖雅草原,身份上雖說有著異族公主的貴重,但哪裡就是真貴重了?

  獨在異國,她不能不好好謀算,那第一個任務,就是先得找個盟友。

  戚瑩有身份,又有美貌,更不缺心機,所以對於聖寵那是胸有成竹,所以她想要的盟友,並不是用來互助互利的,而是用來背鍋的。

  太聰明的,不行,一旦反目即遭反噬。

  家世不好的,也不行,於她而言完全沒助力,反而還會依附於她,沒用。

  所以她需要一個家世好,還不聰明的。

  毛氏就很合適了。

  家世過硬,而且比她想得還蠢,不僅日後等替她背鍋,現在還能處處襯托著她的聰慧。

  簡直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可今日……毛氏好像不那麼愚蠢了。

  阿橙想得沒有她那麼多,但又不敢不吭聲,小聲道:「那……可能就是吃錯藥了吧?」

  戚瑩秀眉一豎,「你!你也要和我作對是嗎?」

  阿橙忙垂首,「婢子不敢。」

  哎,怎麼說都不對。毛娘子被劈之後一直喝葯調理身體,要說是吃錯藥了也有可能呀?

  怎麼主子說行,她說就不行?

  太難了。

  翻了一眼垂頭喪氣的阿橙,戚瑩搖搖頭:「罷了罷了,三言兩語,也瞧不出什麼,最好是我多心了。」

  重新扶上阿橙的手,另一隻手拎著手帕,習慣性地抬起來揉了揉耳垂,「若不是多心……那必是她之前在藏拙。懂得裝傻充愣,倒是有點小聰明,可才受了聖人些許照拂,就露出了狐狸尾巴,想來也是個穩不住的,不足為懼。」

  阿橙不敢再亂說,「娘子說的是。」

  戚瑩順勢又摸了摸耳上的那對葫蘆耳墜子,「中秋獻舞,且看她有沒有動作吧。」

  阿橙繼續低頭應是。

  戚瑩依舊在自言自語。

  婢子是個悶葫蘆,偶爾說出一兩句也儘是蠢話,可偏偏她是個心思多的,慣愛分析事情,所以每每只好自己說給自己聽。

  「以前的毛氏四肢不調,別說和能歌善舞的蕭氏、高氏作比,就連梁氏都比不過,可如今……我倒是不敢小瞧她了。」

  中秋將至,尚禮局安排了家人子為皇上獻群舞《攬月》。

  這可是選秀過後,家人子們第一次在聖人面前露臉呢,只是家人子有十幾個,跳得又是群舞,和現在一樣,大家都梳同樣的髮式,穿一樣的衣裳,離上位又遠,說不準皇帝都看不清她們的眉毛鼻子長什麼樣。

  所以要真想出頭,就得做領舞。

  也就是攬月舞里的嫦娥。

  戚瑩出身於歌舞之鄉圖雅,對於拿下領舞的位置是勢在必得。

  除她以外,蕭氏與高氏的舞藝也不錯,其中高氏又是太后的族女,不僅舞姿出眾、家世卓越,人也長得天香國色,更難得的是才情也不錯。

  有這麼一個威脅杵在這,已經夠惱人的了,所以戚瑩可不希望身邊再冒出來個擅長藏拙的程咬金。

  只希望這一切,都是她多思多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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