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並生蓮(三)
杜息蘭把燈移得更近,讓他看得更清,卻轉開頭去不作回答。
穆靜微還想再問,那不知被收於何處的金弦卻突然發出嗡嗡嗡的聲音,聲音愈來愈響、愈來愈響,震得他的衣衫和被扯拋在地的大幅床幃都開始抖動不息。
朱雲離哼了一聲,說道:「那人晚年時,將天台派分為四脈,其中的第三脈融音律和武學為一體。現在那人死了,新任掌門統共四位,第三脈便由你執掌。今夜看來,當初他賜給你的十三金弦果然名不虛傳啊。」
他話鋒一轉,眼神銳利如刀:「纖指十三弦,細將幽恨傳。穆靜微,金弦既為靈性之物,豈能白白收回?你還不快趕緊安撫它們?當初那人剝奪我的繼任權,並賜弦給你時,可也曾明明白白說過——當今世上,你是唯一能鎮住它們的人哪。」
穆靜微一言不發,伸手一抽,剎那間十三弦憑空而出,嗖的纏繞在他臂上。金弦一觸及肌體,立刻漸漸緊繃,穆靜微素緇色的衣袖上開始滲出一條條血痕。
血痕越來越寬,越來越嫣紅,素衣迅速染滿硃砂。
弦聲漸低,終於緩緩止歇。朱雲離在一旁淡淡笑道:「那人若曉得十三弦今日竟然反噬主人鮮血,不知在地府深處又會作何感想呢?」
穆靜微收回金弦,不顧手臂傷口,向杜息蘭道:
「息蘭,我和息桐之間感情有多深,你一直都很明白。如今她人已故去,留給我的只有一雙兒女。息蘭,請你把霖兒指還給我吧!我明白,過去那麼多事端,始作俑者並不是你。所以,我願意保證——只要交出霖兒和《流光集》,你一定可以帶著你的親生兒子,母子雙雙平安離開。」
杜息蘭終於轉身,燭光映著她紅菱般的嘴角,看上去和息桐愈發相像。穆靜微熱切地看住她,眼角眉梢全是深深的祈盼和憂愁。
杜息蘭艱難地開口:「靜微,如果我聽從,你能也留他一命嗎?」
穆靜微眉間青氣一閃,決然道:「不能!他屢次觸犯門派禁令,已經無法再獲寬恕了!」
杜息蘭一咬下唇,倔犟之色漫進眼眸,再不開口。
穆靜微急道:「朱雲離身為堂堂男兒,卻罔顧師父多年養育之恩,反而重利輕義、數次戕害同門,又怎能不因此付出代價?息蘭,他雖是你夫君,但你已滿二十二歲,且身為人母,更應明辨是非——息蘭啊,聽姐夫的話,懸崖勒馬吧!」
朱雲離臉色一沉,驟然奪過話頭:
「息蘭!到邊上去!」
穆靜微怒道:「你!」
杜息蘭卻低下頭,輕輕退了幾步,退到圓桌邊,垂著頭,似主意已定般,一個字都不肯再說。
朱雲離將眼光一轉,剜向穆靜微:「想討價還價,不如直接找我!」
穆靜微強自抑住忿怒,道:「你今夜難逃裁決,還有甚麼話,一併直說無妨!」
朱雲離道:「難逃裁決?呵呵!」
他輕輕揚眉,冷冷一笑,又道:
「姓朱的還有三個月才滿二十四歲,年紀輕輕,大事未成,豈肯輕易交出性命?笑活!——穆靜微啊穆靜微,論現下武功,我打不過你。但信不信,若敢動手殺我,咱倆的兒子都得陪同赴九泉!」
一席話說完,朱雲離迎住穆靜微視線,從容將兩個嬰兒一抱一舉。他居然氣定神閑,緊緊攬住嬰兒,左右蹭蹭小臉,逗弄起他們來,嬰兒格格亂笑。
穆靜微怔住,呆立當場!
靜默良久,他深深長嘆一聲:
「息蘭,你的孩子,你真捨得嗎……」
杜息蘭仰起頭,漆黑瞳仁中淚光閃動:
「雲離若死了,我和淵兒絕不苟活!靜微,你知道雲離從不開玩笑的……從不!」
穆靜微凝視著她,又凝視著那一雙渾然不知世事的嬰兒,眼中含著極深的無奈和悲哀。半晌,才嘆道:
「朱雲離,論心狠手辣,天台派上下無人比得過你……罷了!你將霖兒和《流光集》留下,帶息蘭走吧。只要你們不重蹈覆轍,過去的事我保證不再追究。」
杜息蘭面有喜色:「雲離,你聽!」
「且慢!」朱雲離道。
「怎麼,你不信我?」穆靜微語聲沉重。
朱雲離道:「天台穆靜微重諾重信,世人皆知。我自然也相信你。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我的話還沒說完。我不但想活命,《流光集》我也要定了!」
「你!」穆靜微猛然抬頭,周身氣場一陣爆顫,屋中空氣乍然旋動。兩個小嬰兒感覺極為靈敏,受了驚嚇,哇哇地哭起來。杜息蘭趕緊把燈放回桌上,坐到丈夫身邊,幫著撫慰兩個小嬰兒。只是她極謹慎,兩邊一視同仁,拍打安撫竟毫無偏袒。
穆靜微見孩子哭了,心中大慟,不敢再動怒,收了真氣,一時恨極,說不出話來。
朱雲離平靜地道:「穆靜微,你若想要回親生兒子和《流光集》,那麼,只有一條路可走。」
說著,他抬眼,目光如冰川之水,從天際奔流而來:「這唯一的路就是——答應我的一個約定!」
穆靜微俊眉緊鎖,面上拂過一片疑云:「約定?什麼約定?」
朱雲離道:「放我走,一十七年內,天台派任何人不許再追蹤。十七年後,你重來此地,與我一決雌雄,那時若還勝得了我,我就歸還《流光集》,並把你的親生兒子指給你!」
穆靜微震怒:「朱雲離,你想佔盡世間便宜嗎?」
他身形甫動。可朱雲離動作比他更快,原本抱住孩子的手略一傾,正好壓在嬰兒們的胸腹之間。他微微發力,兩個孩子抵受不住,嗆咳起來。
杜息蘭和穆靜微同時急喚:「停手!」
朱雲離不再發力,淡漠道:「答不答應?」
穆靜微咬牙道:「朱雲離,七年以來,你一直對那場比武耿耿於懷。但你可曾想過,究竟是誰,導致了你的失敗?」
朱雲離冷冷地笑了笑,道:「我能令自己失敗,就也能令自己成功!我計算過,若能將《流光集》苦練上一十七年,就有希望超過你!」
穆靜微盯著他的臉,良久,才緩緩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接受這種約定。你非要用孩子性命來威脅,我也無計可施。你帶著他們和《流光集》走吧——記住,無論走到哪,都牢牢將兩個孩子綁在身上,千萬莫要有片刻疏忽!」
朱雲離哼了一聲:「今夜既然已被追蹤到,再想跑遠,又談何容易!……還帶兩個孩子?惹上你也就罷了,我可不想激怒那莽漢,還有那冒牌仙人——我七年前就吃過那小子的虧,知道他最有耐性,他若聽聞息桐因我而死,又知道了我的行蹤,只怕會潛在暗中日日觀察,一待分辨出哪個是我親子,立時屠滅滿門,我又何來機會去練《流光集》!」
穆靜微鄙夷地道:「你只要對兩個孩子始終一視同仁,我們自然就分辨不出,你性命當可無虞——只是,每天拴兩個孩子在身邊,你還能有閑心研習《流光集》嗎?」
朱雲離嘴角輕揚,道:「就算我能一視同仁,息蘭也做不到。身為母親,總難免會有流露出喜愛親生兒子的時刻。所以,我不打算把兩個孩子都帶走。」
穆靜微怒氣再次上涌:「你想交換彼此的孩子作人質,互相牽制?行!你且說,哪個是你的,哪個是我的?!」
朱雲離冷冷地「哈」了一聲:「我又不傻,豈會主動招供?否則就算你家霖兒在我手裡,過不了三天就會被奪去,我朱雲離像這麼蠢的人嗎?」
穆靜微怒極反笑,道:「你想怎麼辦?」
朱雲離面上表情突然全部消失,淡漠地說道:「你選一個孩子,帶回去養著。另一個和《流光集》一同留在我身邊。若肯守約,十七年後同我一戰,就自然有機會得知一切——你回去告訴那莽漢和那冒牌仙人,未來十七年裡,天台派若有任何人敢為難我,我手起刀落,立時斬了身邊這一個,從此誰也別想再知道真相!到時候你對你身邊那一個,該殺還是該疼愛呢?呵呵?」
穆靜微的怒氣霎時如被一桶冰水嘩啦澆滅,他身子僵直,震驚得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才怔怔地開口,語聲中帶著深深的悲哀:
「朱雲離……你確實恨極了我。你把繼承不了十三弦的失望和忿怒全集中到我身上,不僅要讓我承受失妻失子的痛苦,還想給我添一段長達十七年的堵……朱雲離啊,十三弦法需要剛正不阿的心性,像你這樣的為人,就算苦練十七年,也不成的!」
朱雲離瞪著他,目光如冰刀:「成或不成,自有遲來的一戰可證明!選不選?若敢不選,這兩個孩子立時死在你面前!」
穆靜微此時早沒了先前在庭院中的從容。他連退兩步,看向杜息蘭,滿目愴然,不知如何是好。
杜息蘭慘白著臉,道:「姐夫,求求你,聽他的,選一個孩子帶回去吧!唯有這樣,才……才能保全淵兒和霖兒的性命呀!真的,十七年,只要十七年,我以姐姐的名義發誓!十七年後保證全部物歸原主……」
穆靜微依然不說話。衣袖早被染成殷紅。燈光越來越暗,杜息蘭看不清他的面容,不禁有點焦急,連聲喚:「姐夫!怎麼樣?姐夫!」
她走上前,想扶住穆靜微。忽然,穆靜微猛地推開她,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他抬手拭去嘴邊血跡,大步走回床邊,一抬手,漸暗的燭光竟又亮起。
朱雲離冷笑:「穆靜微,你得到師父的《流光集》,練習其中《拂雲訣》才區區六七年,竟已達到以氣御自然之物的地步,我好生羨慕!但願十七年後我能超越這般境界,才不枉過去離群索居、流離顛沛之苦哪——對了,可想好選哪個了嗎?我耐心有限,最好別拖延!」
穆靜微強忍心中悲痛,定睛看去。只見左邊的嬰兒正扒拉著朱雲離的衣服,饒有興味地扯衣領子。而右邊的小嬰兒卻不動手,乖乖伏在朱雲離胸前,一雙圓圓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端詳自己。
他和右邊那嬰兒對視良久,心中一動,便伸出手去。突然,彷彿聽到一記輕輕嘆息。他驀地轉頭向杜息蘭瞧去,她卻面無表情,他不禁懷疑自己幻聽了。這時,朱雲離冷冷地說:
「息蘭,去外邊,別干擾他心神。」
杜息蘭咬了咬嘴唇,道:「雲離,小心些。」回眸深深望了兩個孩子一眼,轉身出去,掩上了房門。
穆靜微卻又遲疑起來。他竭力想看出哪個嬰兒長得更像自己,可是嬰兒太幼小,他們的母親又是孿生姐妹,實在難以分辨。
他繼續向先前的嬰兒伸過手去。可是那嬰兒也許是瞧夠他了,反而移開了視線。穆靜微便想縮手,此時左邊本在玩弄朱雲離衣領的嬰兒忽然一伸藕節似的小手臂,捏住了穆靜微的大拇指,「格格格」地笑了。
穆靜微心頭一暖。他回握住嬰兒的小小拳頭,也想朝他笑一笑,卻發現胸中哽咽,笑不出來。
朱雲離倒哈哈一笑:「穆靜微,不如就選了他罷?」
穆靜微哼了一聲,便欲抽回手,小嬰兒一把握不住,抬眼望望他,竟然滿臉委屈,「啊」地哭了起來。
穆靜微聞聲,心中一軟,長長一嘆,再次伸手,輕輕將左邊的小嬰兒抱了過來。
朱雲離淡淡地道:「那麼,千佛山,此地,十七年後的今日再見!一路順風!」
穆靜微也不答話,抱住嬰兒,按捺下一口氣,緩緩轉身,步出房門,無語越過杜息蘭身前,漸漸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