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並生蓮(二)
息蘭銀牙緊咬,倔犟不答。
穆靜微慢慢轉身,放開扣她的手。息蘭得隙一提右刀,又想攻上前,穆靜淵陡然轉臉盯向她,雙目精光暴射。息蘭吃了一驚,倒退兩步,方才立定。她只怔得一怔,便回過神來,低呼道:
「穆靜微!你剛才不是說要走嗎?你幾時也學會虛虛實實了!」
穆靜微澄澈雙眼中竟包含了深重的威怒。他淡淡地答:
「天台派追查逆徒,本屬瑣事,何須驚動他人!」
息蘭緊緊握著僅剩的一把彎月匕首,手腕輕輕顫抖,過了一會,才低聲道:
「穆靜微,你向來是很寬和的人,終於也忍不住要出手了嗎……」
她慘笑一聲,將匕首一舉,道:「來吧,今夜我拼著丟掉性命,也會護他到底!」
穆靜微搖了搖頭,沉聲說:
「你夫妻倆雖盜走天台派第三脈的絕學《流光集》,但畢竟才短短半年多,即使你們天天苦練,也不可能同我抗衡。收手吧,不要以卵擊石。」
他抬起眼睛,深深看住息蘭,又一字字地道:
「杜息蘭、朱雲離,請把我的妻兒和《流光集》還給我。」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緩緩伸到杜息蘭面前。
杜息蘭退後兩步,砰地撞上窗框,無路可走。窗被震開小半扇,她本穿著一身淡黃衣衫,此時裙角與髮絲俱被夜風吹得獵獵飛揚,便像一朵顫巍巍的小小黃花。萬種絕望一齊透過她深黑的眼眸迸發而出,令人不忍正視。
穆靜微逼進一步,面對她而立,伸手闔上窗扇,凝聲問:
「息桐呢?她在哪?她生下霖兒后,被你們藏到哪裡了?」
杜息蘭渾身簌簌發起抖來。突然,她已似崩潰,爆出一陣嗚咽,當地扔掉匕首,騰地跪倒在地,哀哀痛哭:
「姐夫!我,沒有藏她啊!……姐姐她……你永遠也不能再見到她了……」
燈火將穆靜微頎長的影子投射在牆上,影子猛地顫抖了一下:「息桐怎麼了?快告訴我啊!」
杜息蘭雙手掩面,哭得全身顫動,偏又不敢大聲:「姐夫,姐姐死了!六個多月前就死了!是我,我怕你和天台派其他人得知消息后發狂,所以一路牢牢封鎖消息,不敢傳出去!」
她淚流滿面,抬頭道:「去年十一月底,掌……師父過世,十二月初一,雲離取了《流光集》,要我立刻同他下山。我那時即將臨盆,不得已但也只好奮力跟隨。誰知半路卻偏遇到姐姐。」
穆靜微嘶啞著嗓子道:「所以你們就劫持了她?」
杜息蘭道:「沒有。我跪求她放我們一馬,說願意勸雲離留下《流光集》,帶我和肚裡孩子離開天台,保證從此絕不再回來。可是……姐姐說她可以原諒我,卻萬萬不能再饒過雲離。她當場便欲示警召集眾人,要以門規處罰雲離。」
穆靜微緩緩蹲下,對住她的眼睛,道:「說下去!」
杜息蘭不敢與他對視,想低頭,但穆靜微已捏住了她小巧的下巴,硬生生逼她抬起臉來。她顫著聲音說:
「我知道天台派對內盜處罰極重,雲離此番第二回犯禁,只怕性命難保,我便拚命哀求,但姐姐不聽。我急了,雲離也很急,只好先出手想阻止姐姐示警。姐姐便和他對招,我……」
穆靜微道:「息桐性情柔靜,不愛習武,何況那時她也已有八個月身孕,如何打得過你的好丈夫?至於你——你也沒袖手旁觀吧?」
杜息蘭道:「……我一心只想暫時制住姐姐,好讓雲離保全性命離山。所以不得不在旁出手,點了姐姐穴道。但巡山弟子恰好到了附近,我們怕過早暴露行蹤,所以不敢獨留姐姐,倉促間只得把她一同帶下了山。」
穆靜微臉色越來越沉重,道:「你們劫持了息桐,又隱藏得很深,我一時半刻找不到你們,因要料理師父後事,又怕你們傷她,也不敢大肆搜尋……息蘭啊息蘭,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你幾時變成了這般狠辣心腸?」
杜息蘭流淚道:「姐夫,不是的,我不狠辣,我做這些全為了他。你請相信我,我也愛姐姐,帶她走時絕未想過要傷她性命。」
穆靜微低喝道:「那她為什麼會死?!」
杜息蘭道:「那時我和她都即將臨盆,天氣又越來越冷,不宜遠行,只好躲起來待產。十二月十六,我生下了淵兒。又過了十多天,姐姐肚子也開始痛了,但她痛了三天三夜也沒能生下孩子。我們那時躲在浙北一座破廟中,原本就荒僻,況且縣城裡人都在過新年,一時三刻根本無法請到醫生……」
她眼淚一滴滴落在穆靜微手背上,又接著說:「在這緊要關頭,我痛哭著向姐姐說對不起。姐姐那時講話已很困難,但她仍說和我同胞姐妹一場,願意原諒我,但要我想方法幫她把孩子平安生下來,卻不必管她性命。」
她痛苦地合上雙眼,續道:「姐姐那時已奄奄一息。眼見一大一小兩條性命朝不保夕,我萬般無奈,沒了主意。這時雲離說他曾在醫書上翻到過一張催產藥方,雖用料平凡,據記載卻多次奏效,只是藥力頗為兇險。姐姐便求他到附近山坡上采了葯煎服。直到正月初五夜半,藥力發作,姐姐終於也生下一個男孩。只是她身體太虛弱,終究沒能挺過去……」
穆靜微一言不發,臉色蒼白如紙。
杜息蘭小心翼翼瞧了他兩眼,戰戰兢兢地說:「姐夫,姐姐說,她和你的第一個孩子名字中有個露字,而第二個孩子的名字,她也早就和你約定好了,打算喚作——穆青霖,寓意原野青青、天降甘霖……姐夫,我一直按照姐姐的遺願,將霖兒照顧得好好的……」
穆靜微雙眼茫然,似全未在聽,只反反覆復地道:「胡說,胡說。她不會死,不會。」
杜息蘭不及答話,突然,床幃內的朱雲離淡淡接道:
「不是胡說。正月初六,杜息桐被我親手埋葬在浙北一個名叫靈史的小村莊外,當地猶有無字墓碑為證。」
話音甫落,穆靜微已縱身躍起,閃電般飛掠至床前。一手扯下帷幔,另一隻手掌中金絲晃動,悄無聲息直指帳內!
杜息蘭連滾帶爬驚撲過來,用力攀住穆靜微衣角,苦苦哀求:「姐夫!姐夫!」
朱雲離一動不動,冷冷地道:「穆靜微,你確定要向我出手嗎?」
穆靜微喝道:「十三弦出手,不見血不收!朱雲離,你一再觸犯門規,終於惹出慘劇,今日我必定取你頭顱,以祭拜亡妻!」
朱雲離不驚不慌,冷笑幾聲:「穆靜微啊穆靜微,別忘記你雖然死了妻子,但還有兒子呢。你難道不想瞧瞧他嗎?」
一聞此言,杜息蘭頓時止住哭求。她不發一言,起身端住琉璃燈,來到床前,舉燈向床中照去。
穆靜微心中一震,定睛望去,只見朱雲離正靠牆坐在床中央,在燭光中向自己微微頷首。他雖逃亡多日,衣衫粗陋,足上還纏著繃帶,但眼神卻猶自犀利,恍若兩支鋼釘直欲洞穿人心。他素來臉面齊整,此時卻已長出胡茬,令昔日英俊的臉龐又平添幾分滄桑。
而穆靜微的眼神,轉瞬被朱雲離懷中的一對嬰兒吸引。只見兩個嬰兒各呆一邊,小手兀自抓扯大人胸前衣裳。雖然已被驚醒,但也不哭,四隻烏溜溜的眼珠好奇地、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陌生客人。
穆靜微如遭雷擊般後退半步,嗖地一收,絲絲金弦驟然消失不見。
朱雲離淡淡一笑:「當年那人賜你十三金弦時,明白說過十三弦『出必見血,不然不祥』,但如今看來,就算它鳴金空回,好像也沒甚麼嚴重後果嘛?」
穆靜微卻如同沒聽見一般。他痴痴盯住兩個小嬰兒,從左邊到右邊,再從右邊到左邊。半晌,他艱難地轉頭向杜息蘭道:
「息蘭……告訴我,哪一個……才是息桐和我的霖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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