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楚稼君:不跟你結,那就不婚啊。
紀勇濤:你這話說出去,會被人當成有病的。
楚稼君:然後呢?
紀勇濤:你這書也沒法讀了,我單位也沒法待了,一起喝西北風去。
楚稼君:喝西北風都帶我一起?好啊。
楚稼君:別說喝西北風了,要是走投無路去偷去搶,我也能跟你一起。
紀勇濤無奈:幾顆膽啊,還搶?明天人家姑娘被你鬧出人命,我看你嚇成個鳥樣。
楚稼君:我不在人姑娘身上鬧人命,要鬧就鬧個大的。
紀勇濤:多大啊?
楚稼君:全國會說英語的人,我鬧他們的命,鬧得學校不用考英語。
紀勇濤想起來了:上次你大學有英語小考吧?幾分?
楚稼君:九十五!
火車開動了,楚稼君躲回那些送行的人群中,笑著走了。 -
紀勇濤出差那幾天,楚稼君有時去學校晃幾圈,有時去西餐廳的后廚,對著牆上的地圖策劃行動。有時候沿著愛呀河溜達,看著河裡挖泥鰍的小孩們發獃。
陳為民從招待所「不見」了,要等畫像師來了之後,那邊去找陳為民,才會發現人不見了。就算紀勇濤在外地得到消息,趕回來還要幾天。
他打了個哈欠,去影音店買了一堆磁帶和錄像帶。紀勇濤家裡只有錄音機,楚稼君買了台音響,那人回來問起,就說是打工的店裡替換下來的。
音響里的線用金的,這樣音色好。
友誼商店裡的牛排店,他一直想攛掇紀勇濤一起去,但一頓飯要六十塊,那人肯定不會去。楚稼君去吃了幾次,問了問,能打包,下次打包帶回去,牛排配紅酒。
再從超級商店外的小販手裡弄了點「外票」,外票能買進口高級風衣,超商的櫥窗里有兩件義大利的駝色真皮內絨風衣,他看中很久。紀勇濤那件皮夾克都快被煙味腌漬完了,口袋裡都是煙灰,他忍無可忍了。
回到愛呀河小區,楚稼君發現自己忘記帶鑰匙了。他總忘帶,紀勇濤在家時會給他留門。
現在那人出差了,他進不了屋。
他想撬鎖進去,結果背後來來往往的鄰居全是紀勇濤的同事,他根本沒辦法沉下心「幹活」。
最後找地頭蛇「膠捲」,聯繫本地的「鎖王」,據說三秒開一把鎖。
鎖王一聽是愛呀河小區,不想去,知道是警隊宿舍。
楚稼君叼著可樂吸管,一聽他說不去,整個玻璃瓶瞬間摔碎在牆上。膠捲怒叱:你瘋了?!你在這鬧事,A市裡頭你就別想碼到人!
楚稼君在最高檔的高星迎賓館住了幾天,吃了幾天高星廚房裡頭髮明的「A市肯德基」,據說是照著前門那家肯德基的味道做的。
最後還是只能回家,站在上了鎖的門口黯然神傷。
後面傳來熟悉的聲音:小飛啊,怎麼了?
——是下了班的劉緯德。
劉緯德住702室。
楚稼君扁著嘴:忘帶鑰匙了。
劉緯德:沒事沒事,簡單,等04室的小吳回來了,從他家陽台爬過去。
劉緯德:這點事算什麼,有困難找警察嘛,這邊都是警察你怕啥。
幾個人借04室的陽台,爬去05室幫他開門。屋子裡黑乎乎的,安靜得嚇人。
楚稼君一個人在客廳里待了會兒,打開電視,這個點,電視台全都在放紅樓夢。外頭還有兩男人在吵,說演薛寶釵的女的和山口X惠哪個好看。
楚稼君:勇哥,你說哪個好看?
沒回答。他想起來,紀勇濤出差了。家裡就他一個人。
楚稼君把全屋的燈打開,電視機音響都開了。他跑去紀勇濤的卧室,把那人的被子拖出來,披在身上,滿屋跑來跑去。跑到累得沒力氣,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就窩在地上睡了。
睡了一會兒,電話響了。
楚稼君從睡夢裡浮出來,呆了很久,才摸索著去接了電話。
電話那頭,是那個人的聲音。
紀勇濤:你在家啊?
紀勇濤:沒打工?沒和女朋友出去?
紀勇濤:我和你說一聲,我到那邊了,從縣裡的招待所打電話給你。
紀勇濤:明天進山,不一定有電話了。家裡怎麼樣?還好嗎?
楚稼君:不好。
紀勇濤:怎麼不好?
楚稼君:我總忘帶鑰匙。
紀勇濤低低笑:去女朋友家睡啊。
楚稼君:我沒有女朋友,我就這一個家了。
紀勇濤:你會有的。
楚稼君:沒有了,就一個家了。你再不回來給我開門,我就去街上要飯。
紀勇濤:不嚷嚷搶銀行了?
楚稼君:你不是說不要給你添麻煩嗎?
紀勇濤:我出差呢。你現在去搶的話,是給老劉添麻煩。去吧。
楚稼君:真的?那我去了。
紀勇濤:嗯,多搶點,等我回來斃了你。
紀勇濤笑著掛了電話,回了招待所的房間。他也同樣坐在只有一個人的房間里,對著電視機發獃。
楚稼君睡不著了,出去沿著河岸跑步。前面有條狗在垃圾桶邊翻吃的,楚稼君跑過它,又跑回來,蹲下打量流浪狗。
他把狗帶回了家,洗乾淨,和自己一起裹在紀勇濤的被子里睡著了。
——
未完待續
《愛呀河迷案錄·縛耳來》9
從Z市的車站換貨運火車到平陽縣,再轉成小車入山,跟紀勇濤一起來的同事已經有點犯瘧疾了,可能是這地方的水不太乾淨。
山村被一整片灰霧繚繞著,不見陽光。這裡的土質也偏鹼,從田埂間走過,兩側零星稀疏的作物倒伏在地,葉子呈現發灰的焦黃。
很少見村民在外面,破敗的木房裡,偶爾能見到蒼老灰暗的臉。嚮導指著縣的方向,大部分村民都陸續被遷走了,這地方濕氣重,土質和水質不好,離最近的衛生所有二十里。
嚮導:厲村好像一共也就七十多口人。從前叫厲家村,一半都是姓厲的。
嚮導:楚家很早遷走了,兄弟倆分家,老大賭錢,最後喝酒喝死了。老二四年前就遷去縣城,這裡留的是空屋。
紀勇濤:兩家人的空屋都在?
嚮導:都在,沒留啥東西,你們要是看得快,咱們今晚還能搭趕集的車回縣裡的招待所。
楚家老二的房子已經很破了,應該是閑置過久的關係;但當嚮導帶他們站在楚家老大的家門口時,有兩個人不約而同發出嘆氣。
這幾乎已經不能稱作是房子了。它連門都沒有,多年閑置導致的雨水腐蝕,讓這個用草棚、朽木板勉強拼接出來的建築物塌了一半。
一塊被卸下來的門板被丟在禽圈裡。當年楚稼君的媽媽被討債人打斷了腰,有人幫忙卸了門板,讓她躺在上面,三天才斷氣。
嚮導的父親回來收稻梗和雞糞,回憶說,那個小孩也不哭,就跟在門板邊,大概是餓,肚子餓了就吸媽媽手指頭。討債的人本來待在楚家扣留這個小孩,過了幾天覺得這地方也太破了,一個人說要扣住孩子,等男人回來;另一個人覺得楚父不會回來了,索性把孩子帶走。
嚮導:就拿個麻袋把人一裝,帶走了。他老母的後事還是村裡幫忙解決的。
紀勇濤:你們知道那伙人是誰嗎?
有人說是隔壁村的幾個男人,以討債為生;前幾年被斃了兩個,還有個被關了,去年放了出來。
紀勇濤跟著線索,準備去隔壁村查問——這個「隔壁」隔了七十里,三輪換牛車,最後步行翻山。
到的時候被對方親戚告知「他早去縣城了」,等於白跑一趟。
紀勇濤看看屋裡,點頭準備走,走出幾步,突然繞過這家的正門,往後門那邊包抄。追了大概五六百米,在山林入口撲倒了那個倉皇逃跑的男人。
——山村的氣溫比城市低六度,晚上夜風嗚咽,但這家的窗開著。很顯然,家人聽見有人上門查問,立刻就讓那人跳窗跑。
拉回本地的所里審,這人身上果然背著案子——上個月,在市集散后,此人趁夜色,沿途猥褻並搶劫了一名回鄉婦女,一直擔心對方報警。 -
問起當年的事,尤吉生一直遮遮掩掩。紀勇濤一行人長途跋涉過來,陪他熬到凌晨兩點,實在沒那個水磨工夫了,讓當地的聯防員給他「清清腦子」。
清了半小時,尤吉生願意說了。審問室里連椅子都被打翻到了角落,男人喪氣蹲在另一邊:我當年真的沒怎麼參與,被斃了的兩個堂哥讓我跟著,他們唬人我跟著,打人我也跟著。
尤吉生:是有還不上債賣孩子的,具體啥名字……我記不清,但是買家其實就那麼幾個。
尤吉生:市集上有個打小人的皖婆,她是一個,就是從我們這收孩子,再送市集上賣。不過她被斃掉了……
紀勇濤:她男女都收?
尤吉生:對的,都收的,男孩子是小一點的貴,女孩子是大一點的貴。
紀勇濤:當年厲村的那個你還記得嗎?把人老娘打死了,孩子裝麻袋帶走了。
尤吉生不吭聲了。
紀勇濤:不是來查你們打死人的,你們團伙里動手的兩人前幾年也都被斃了。我們要查的是那個孩子,今年大概二十歲上下。
尤吉生不敢信他,萬一紀勇濤反手用打死人的罪名報上去,他也要被斃。
紀勇濤:你知道這孩子現在是誰嗎?——小張,拿報道「臉譜」的報紙來。
有關臉譜犯下大案的報紙,有厚厚的幾打。
紀勇濤:我們是在保護你。要是外面有風聲,說誰誰當年參與打死了楚稼君的老娘,說不定就是他親自來找你了。
半個小時后,尤吉生招了。
尤吉生:這小孩那時候太瘦了,皖婆不收,就先養在賭會裡了。
尤吉生:有個大客來玩,看見了他,說想買去收「乾兒子」,買走了。
紀勇濤:大客是誰?
尤吉生:當時他案子挺多的,叫李大鵬。
當地的所里幫他們做筆錄的警察抬頭:李大鵬,十幾年前這附近挺有名的一個路霸劫匪,作案無數,在我們這片沿著公路劫貨車,搶合作社,幫人仇殺,參加賣麻古的村子火併搶地盤,也扒火車——最有名的那個案子,就是扒火車。
紀勇濤:是不是鳥字邊的那個鵬?是不是「84火車大兇案」那個?
警察:對,84年,他那個團伙,一共七個人,劫下了一班火車,後來整條貨運火車上的一百九十多個乘客都被殺了,就幾個果斷跳窗的活了。
紀勇濤:他是死那班火車上了,我記得。這案子特別惡劣。
警察:是內訌,也是他團伙裡頭內訌——他和其他五個同夥,在下火車前,被自己團伙里的一個人打死了。一個歹徒,打死了六個歹徒,六具屍體掛火車後頭拖著,一路沿著鐵軌全拖得稀巴爛,當時查案子的人都傻眼了。
紀勇濤自言自語:臉譜第一次作案是啥時候?
那份拿去嚇唬尤吉生的報紙,最早的一份,是1986年的一月。 -
楚稼君做了個很久遠的夢。
也許是陳為民的出現,讓從前的事緩緩浮現出來。他夢見自己在84年的年末,冒著很大的雪找回厲村,敲響了叔叔家的門。
——自己家沒人了,他就去找叔叔。
叔叔說,你老子喝酒喝死了。你這麼多年不回來,是去哪裡了?
楚稼君不說話。
叔叔說,你不說清楚,我也不能留你啊。你要是被其他人家買了當兒子,人家找上門咋辦?
楚稼君:他不會找上門了。
叔叔:你說不會就不會哦?你是從人家家逃回來的?
叔叔:我留不得你,這十五塊你拿走,你走吧,你老子娘的墳在村東三里的池子邊,你去磕個頭。
楚稼君拿了十五塊走,找到了村外池子邊的兩座破墳,木板插的墓碑都爛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兩根帶血的金鏈子,丟在墳頭,帶著一身的傷,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個夢,不知為什麼,讓他很傷心,在夢裡蜷起身子哭了起來,好像那天晚上所有的雪都是自己哭出來的。楚稼君不明白傷心的緣由,但只要想起那扇家門被關上的畫面,心裡就像是被一塊石頭狠狠壓住再碾碎。
忽然,旁邊有人推了推他。
多年來形成的本能,讓他渾身都繃緊了,手伸到枕頭下面摸槍——但是,他摸到了一個溫暖的東西。
楚稼君張開眼,紀勇濤蹲在行軍床邊,擔心地看著他。男人的一隻手伸到他枕頭下,好像想拉過枕頭,讓他轉過臉。
紀勇濤的手腕被他緊緊抓住,握著手腕的力氣驚人。
紀勇濤:小飛,我回來了,你發夢魘了,在瞎喊啥?
楚稼君:……我……喊啥了……
紀勇濤:什麼「別殺我」?你是不是看了啥片子,啥不該看的?
楚稼君獃獃看著他,突然意識到,眼前的紀勇濤是真的。這個人出差回來了,現在是早上五點三刻。
紀勇濤讓他繼續睡。他的行李全堆沙發邊,散發著舟車勞頓的氣息。
他沖了個澡,把一身的怪味洗掉。披著浴巾出來時,許飛已經醒了,蹲在沙發上發獃。
紀勇濤:聽到了點消息,就趕急回來了。嚇到你了?
楚稼君嗯一聲。他也大致能猜到,所謂「消息」,應該是指陳為民的失蹤。
紀勇濤拉過行李:帶了點當地土特產,你剛好當早飯。
楚稼君:吃的?
紀勇濤:嗯,拿什麼稻草殼怎麼怎麼做的麵餅……算是特產,算不上多好吃,不過你肯定沒吃過。
一個布包被拋到楚稼君懷裡,他打開,裡面是幾個灰撲撲的麵餅。某種反胃的感覺瞬間涌了上來——這東西是平陽縣那邊的特產,叫灰餅。因為沒富裕到能拿糧食做餅,這玩意兒是把玉米屑、麥麩、豆殼、稻草灰之類的下腳料弄碎了做成的。
紀勇濤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有點糙,不過嚼久了還挺香的。你吃幾個?我開火。
楚稼君:你吃吧,我分一口嘗嘗味道就行……
紀勇濤是蒸著吃,現在估計當地也都是蒸熟了吃。楚稼君記得,這東西其實也可以生吃——本來就是圖它可以生吃,不需要浪費木柴生火。
紀勇濤端著一盤子蒸餅出來了,楚稼君實在不想吃這玩意兒,去樓下買羊肉包子。紀勇濤看見,客廳里,居然有一條狗。 -
養狗這事兒,本來要好好商量的。但一方面陳為民失蹤了,一方面陳小虎也要拉去示眾,紀勇濤沒工夫和他糾結這個。
紀勇濤說,你撿回來的,你叫小飛,它就叫大飛。
紀勇濤:你負責遛負責喂,負責給它養老送終,要是家裡髒兮兮的,你和狗只能留一個。
他要出門了。今天,載著陳小虎和其他幾名重犯的卡車會從城北出發,經過中間的春風廣場,然後出城換車,去刑場。
如果想劫,一般都會在出城換車階段動手。
楚稼君想,那就肯定中埋伏了。
比他早抓的、晚抓的,前幾天都示眾過了,這個人今天才拉去斃了,肯定是因為今天能布完局。
設局的重點一定是換車環節,重點防範,天羅地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