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車子重新發動,開回了家。

  楚稼君口袋裡的手鬆開了,手心全是冷汗。

  紀勇濤:快到了。回去收拾一下,晚上帶你出去烤串。

  楚稼君看向窗外。他先是看見一條平靜的流水。沿著河岸,車開進一處小區,在暮時的殘陽下,小區名閃閃發亮。

  愛呀河小區。 -

  小區很新,電梯里的覆膜都還沒撕掉。剛好是棉花廠下班的點,回小區的自行車和步行者絡繹不絕。

  紀勇濤的車也不得不開得很慢,時不時還被人攔下打招呼。有個被叫做周老師的男人一路跟著車窗走:勇哥啊,你幫我那邊打聲招呼呀。學生打架算什麼啦,怎麼能抓進去啊?

  紀勇濤:都跟你講了幾遍了動刀了性質不一樣了,還有個拿鋼珠槍的你說咋整啊?對著人膝蓋就是一槍!

  周老師:那你跟轄區打聲招呼啊,要不然校長也天天找我……

  紀勇濤和周老師絮叨;右邊車窗又圍過來一個胖乎乎的大姐,她敲敲楚稼君那邊的窗,楚稼君愣了一下,搖下窗。一籃子新鮮帶著水的小蔥和白菜被丟了進來。

  說是自己老家送的。紀勇濤匆忙謝過這位熱心鄰居,又扭頭去勸那個有點拎不清狀況的老師。

  有接孩子放學的,有棉花廠里一起下班的年輕小夫妻,有拿著煙盒出來遛彎的老頭,有圍著路邊搖爆米花機子的孩子……

  砰的一聲巨響,好像槍聲。楚稼君眼神猛地轉過去,緊接著聽見孩子們歡呼,是爆米花出爐的聲音。

  紀勇濤的聲音從前面傳來:想吃爆米花?

  一隻手夾著兩塊錢紙鈔遞到他面前。紀勇濤:你先下車去買,順便買點米糕。我去停車,待會兒樓道口見。

  楚稼君接過紙鈔打量,一塊錢面額的鈔票對他來說已經有點陌生了,在手裡有些潮,還皺巴巴的。

  他拎著兩網袋的甜食回去,看見樓道口的紀勇濤時,楚稼君的心又懸了起來——紀勇濤一個人卸了全部的行李,正重重把楚稼君的那個危險品皮袋丟到地上。

  他幾乎聽見裡面金屬碰撞的聲音。顯然,紀勇濤也聽見了。他困惑地看著地上的行李,蹲下身隔著皮料捏了捏裡面的東西。

  楚稼君:是拉力器和啞鈴!

  楚稼君:我在健身,都從老家帶過來了……

  紀勇濤:……幾公斤的?

  楚稼君:二十的那種。裡頭有倆……

  紀勇濤蹲地上,用很複雜的眼神看著這個表弟。就在楚稼君擔心他會開包看看那堆「啞鈴」的時候,男人起身伸出手,用力掐了兩下他的胳膊。

  紀勇濤:唔,是練得挺好。 -

  紀勇濤的家,相對普通的單身漢來說,已經算很整潔了。

  尤其是廚房,乾淨得就像沒用過,一看就知道根本不做飯。平時吃飯都在單位,休息日也就門口燒臘店買個盒飯湊合。

  他提前給許飛收拾了住的地方,在客廳里拉了張行軍床,弄個鋪蓋。楚稼君打量這間屋子,看見客廳桌上放的工資條。

  桌上有舊報紙、水電單、發票,最上面隨手丟著張工資條。

  紀勇濤的津貼,加上補貼和獎金,發了二百九十元。

  楚稼君笑出聲:好少。

  紀勇濤抽了一下他後腦勺:你有本事賺得比這多。

  楚稼君:我出去打工就行。我打工很賺的!

  紀勇濤笑:你會啥啊,打啥工啊,誰要你啊?

  兩人閑扯幾句。本來放下東西就要去吃晚飯的,結果正商量要走,紀勇濤接到單位通知,讓他去開個會。

  他帶上車鑰匙匆匆出門了。門關上的一瞬間,楚稼君整個人都鬆了口氣,癱坐在沙發上。

  十秒后,他又坐起身,背起地上的行李包。紀勇濤被單位叫走了,要走就趁現在。

  楚稼君將沉重的包背了起來。可就在下一刻,皮質布料抵達極限的撕裂聲,輕快短促地響起——

  伴隨著金屬和紙鈔碰撞在木地板上的各種響聲,包里的東西壯觀傾瀉滿地,一發不可收拾。

  紀勇濤那張不滿三百元的工資條,被壓在了鈔票堆成的山下。 -

  「楚稼君」這個名字,是第一次出現在會議室的白板上。

  臉譜組織最早有八個人,在幾次行動中和警方交火,其中有四人被擊斃。剩下的三人,在大年初三時被自己的同夥擊斃。

  死者的身份被鎖定了,順藤摸瓜找到了老家的家人。像這種人,很多其實都有家室,男人在外面搶銀行,妻子和父母在老家用那些錢去做經營。

  作案多了,團伙內部也會關係緊密,經常認結義兄弟,還會帶回家吃飯。有一個人的妻子招供,在三年前左右,丈夫把一個「兄弟」帶回了家。

  她感覺的到,丈夫很敬畏這個年紀不大的年輕人。

  李宇:這人手上有幾條人命,目前不太清楚。這種人都是用手上的人命來論資排輩,年齡反而是其次。

  李宇:她男人和她介紹的時候,說這人叫「小楚」。這女人記得很清楚,「小楚」隨後就告訴她,自己叫楚稼君。

  紀勇濤:可能是假名假身份。

  李宇:也可能這個身份根本沒上戶口。就算告訴別人真名,檔案里也查不到。

  李宇:這人頭髮挺久沒剪了,全程都戴著墨鏡不露臉。她判斷年齡主要是從下半張臉還有聲音,感覺這人可能年紀不大。

  李宇:還有就是……

  李宇翻了翻資歷。

  李宇:這人不吃辣。

  紀勇濤:什麼?

  李宇:女人是綿陽人,晚上做了辣的那種羊肉,楚稼君吃了一口就狂喝啤酒,好像吃不了辣。

  會議室里響起一陣低低的笑聲。

  李宇:然後有一次,她男人托她在老家弄了個冷庫。他搶回來的錢,她都拿去做了肉品生意,所以家裡有很多個冷庫。她男人讓她開個新冷庫給「楚稼君」,說楚要用。

  紀勇濤:楚也想做肉品生意?

  李宇:她起初以為是的。所以幫忙幫得很積極。

  李宇:如果楚稼君也想一起來做生意,就要借她家的人脈,這樣,她老公的地位也會高。這種團伙裡頭也講究這個,畢竟不打算一輩子當亡命之徒,錢搶夠了就想做老闆,誰家會做生意,地位就會高。

  李宇:楚稼君沒用那個冷庫進貨,就是自己在用。所以這女的就很好奇,他用這冷庫在存啥——她起初以為是人蔘鹿茸之類的。

  紀勇濤自己往下翻了口供材料,影印件很模糊,但能從原轄區發到A市的大隊,說明這人的問題很大。

  然後,他看到了那段話。在口供後面,還附有冷庫內的黑白照片。

  直接自己往後看材料的不止一個人,但會議室里反而陷入了死寂。李宇沒有繼續說了,大概就算憑藉他的閱歷,也很難組織語言,把這個人的情況清晰地說出來。

  紀勇濤合上材料。在沉默中,不知誰開口問:那麼這個楚稼君,現在流竄到哪去了?

  關鍵就在於,沒人知道,這個人現在在哪。 -

  楚稼君剛收拾好所有東西,門口就響起開鎖聲。

  紀勇濤回來了。

  看見家裡的燈亮著,他顯然還有些不適應,在門口呆了幾秒;然後,紀勇濤苦笑著問,家裡是什麼味道?

  在兩個小時前,整個客廳的地板上鋪滿了帶著槍油的槍和嶄新的鈔票。兩者混雜成了某種微臭的油味,楚稼君找借口:剛才肚子餓了,去街口打了份醬湯小餛飩。

  紀勇濤:這小餛飩是汽油煮的嗎?咋油煙味兒那麼大?

  楚稼君:是挺難吃。

  紀勇濤看看鐘,八點了。他也有點不好意思,意外多了個會,導致許飛跟著餓肚子。

  他從玄關拿了摩托車鑰匙,帶表弟出去吃燒烤。 -

  愛呀河邊上,有不少的燒烤攤,到晚上就沿著河岸一字排開。天氣冷的時候,大排檔座位上坐滿了人。

  紀勇濤點了些牛羊肉。他問許飛有啥忌口,許飛說不吃辣。

  許飛的老家是沿海以海鮮著稱的某地,當地人確實不吃辣。

  紀勇濤讓老闆少放點辣,叫了一打冰啤酒。從冷櫃里拎出來的啤酒粘著冰碴子,讓紀勇濤想起會議材料里的那堆黑白照。

  楚稼君熟練把頭髮盤起來,用桌角開啤酒蓋子。晚上八點,有幾桌人已經喝得爛醉,在旁邊亂叫。有個不怕冷的男人赤膊坐在一堆牛羊肉串前面,渾身的皮因為酒精而通紅髮熱。楚稼君看著他,有些餓了。

  醉漢發現有人在看自己,也轉過頭,對上眼神。紀勇濤本來在點菜,看見旁邊桌的幾個男人站起來圍住許飛,就知道出事了。

  許飛還傻傻看著那個帶頭的醉漢,在紀勇濤看來,表弟確實呈現出一種缺乏被街頭混混毒打的天真。

  男人走到楚稼君身邊,手抓住他盤起來的髮髻晃了晃:你看什麼看?問你話呢。

  大排檔的醉漢酒後鬧事、掏刀子捅死人,幾乎是夜間接警理由的常客。愛呀河小區里,那個周老師的學生就是晚上出去吃大排檔,結果打起了群架,一個拿水果刀,一個沖回家拿了哥哥的鋼珠槍,把對方打殘了兩人。

  紀勇濤起來勸架。對方沒理他,還拽著許飛的頭髮。

  等對方五個人回過神,發現邊上已經圍了八九個大漢,全都是和紀勇濤一樣,剛剛開完會、出來吃個宵夜的警察。

  形勢不對,醉漢被其他同伴拽走了。

  楚稼君怔怔坐下,看對面的勇哥和那些來幫忙的人打招呼。他回過神,想起來愛呀河小區好像是單位分房。

  一部分是分給棉花廠,一部分是……

  紀勇濤:出去別惹事。不過在附近,遇到事情也不用怕,都是我同事——哎,大家認識一下,這是我表弟許飛,大學生。

  一瞬間,將近十個來自各個部門的人員圍著楚稼君,拍肩的拍肩,誇有出息的誇有出息。

  同事:這長相看著就很乖,就是頭髮有點長。

  同事:你懂啥,這叫摩登,國外樂隊都這個頭髮。

  同事:來來來喊一聲劉叔,以後出去罩著你。

  楚稼君:劉叔。

  紀勇濤:真喊啊?個傻子,第一次被那麼多警察圍著都嚇傻了。

  ——他上一次被那麼多警察圍住,還是扛著衝鋒槍在疾馳的吉普車上。

  紀勇濤:小飛你打招呼啊。

  楚稼君:大家好我叫許飛來讀大學的。

  同事:勇哥,你弟那語氣就像個嫌疑人招供。

  紀勇濤送走幾個同事。這些人今晚還有巡邏任務,排查可疑人員。有人還和楚稼君開玩笑:小飛你當心點,要是忘帶身份證被查了,勇哥就只有去看守所接你了。

  紀勇濤:你們組要查多久啊?

  同事:兩周,看見差不多的男的就要查。

  ——轉身的時候,楚稼君能看見他們腰上槍帶的印子。

  緊接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狀況,某種意義上才是絕對安全的。

  紀勇濤以為他是許飛,整個轄區的巡警以為他是許飛。借著許飛這個安全身份,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去任何地方。

  或者說……

  只要許飛的家人不出現,這個身份,他就可以一直用下去。

  楚稼君的食慾頓時好了許多。吃完燒烤,紀勇濤去小賣部買煙,順便給他刻一把家裡的鑰匙;楚稼君獨自回去,心情好到哼起了歌。

  當他經過小巷時,有一個人攔住了他。沒有路燈的巷子里,憑著月色,他看出這是剛才鬧事的醉漢。

  這個男人顯然對自己的埋伏感到得意:剛才被你逃過去了。

  ——現在你落單了。

  他笑得很開心。月色照不到的陰影里,楚稼君也一樣,笑得很開心。

  ——

  未完待續

  《愛呀河迷案錄·縛耳來》3

  紀勇濤覺得最近地板有點潮。

  南方濕冷的冬天很傷木地板,客廳有小半邊的地板都凹凸不平了。

  哪天有空打個蠟,要是爛了就麻煩了。

  他不知道,在自家木地板下面的空隙里,塞滿了錢和槍。 -

  許飛幾乎每天都睡到下午才醒,打著哈欠隨便抓起頭髮,然後去刷牙洗臉。

  晚上又不睡覺,看電視看到深夜。紀勇濤有時候通宵值班,回來看見客廳里電視機還亮著,許飛在沙發上睡著了。

  電視機邊,電影錄像帶的數量在急劇增加,紀勇濤不知道許飛哪來那麼多錢買錄像帶,許飛說,自己在開學前打工賺零花錢。

  紀勇濤:你晚上打工別太晚回來。知道上次河裡發現死人了嗎?

  楚稼君:哎我還去看了!都泡白了……

  紀勇濤揪起他耳朵:有空去看死人你沒空把家裡收拾乾淨嗎?!杯子里都有蟑螂爬了!蟑螂怎麼沒把你吃了!

  楚稼君喪著臉被踢去掃地,他住過的地方和狗窩一樣。紀勇濤說,你該不會把我家當招待所了,還等著阿姨每天來收拾吧?

  離開學還有兩周,開學后,「許飛」就要搬去宿舍,只有五六七回來兩天半。

  楚稼君的計劃很清晰——把紀勇濤家藏的裝備慢慢轉移出去,調查A市合適下手的銀行,在這裡組人,搶。

  和之前那些小縣城不同,A市是大城市,很富,是塊流油的肉。只要謹慎周密些,這塊肉能吃很久,吃起來也很有趣。 -

  他在三站路外盤了一家店,裝修成西餐廳,用來做團伙接頭的地點。從紀家轉移出去的錢和裝備也可以先存在這。

  至於找同夥,本地有本地的地頭蛇,從扒手、偷車賊,一直到入室搶劫、買兇,這些人都能幫忙接上線、碼到盤。

  但楚稼君這次的碼盤很不成功。他的名號在道上很響,本來會有很多仰慕者願意跟著他干——可之前殺同夥的事情,又把聲望降到了谷底。

  道上規矩就是這樣,誰如果之前傳出內訌殺人的事,下次組人就很難組了。錢給再多都沒用,道上都知道這傢伙言而無信。

  紀勇濤就覺得,這幾天,許飛悶悶不樂的。

  紀勇濤:是不是打工時候被人欺負了?

  楚稼君應付地點點頭。

  紀勇濤披上夾克,把表弟拎起來:走,去看看你打工的地方。

  紀勇濤還不知道他在哪打工,但隱約聽過,彷彿是餐廳里端盤子打雜。

  楚稼君混不過去,只好忐忑地帶著他站在那間西餐廳前。

  從表面看,只是一家生意冷清的低檔餐廳,賣的東西就是炸豬排和麵包。

  兩個黑著臉的服務員靠在門口打哈欠,見到客人也不會招呼。

  紀勇濤:你們經理是誰?

  兩個服務員都看著楚稼君,然後對視一眼,神色困惑。

  楚稼君把紀勇濤往外拽:算了勇哥,算了,其實沒什麼事!

  紀勇濤要等經理來討個說法,討不到就打電話找人查這家店的證。

  楚稼君:算了算了算了,其實我不打算再在這幹了!

  坐在摩托車後座,楚稼君靠著紀勇濤的背,悶了很久沒說話。

  紀勇濤:你家裡人就是擔心你出來被欺負,才把你托給我的。

  紀勇濤:有委屈就告訴我。你來這是讀書的,不是吃虧的。

  楚稼君把臉貼在他背上,能聞到很重的煙味。

  紀勇濤:今天怎麼話那麼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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