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1990年的年初三,某沿海小城,一個老頭打電話報警,說他聽見槍響,三聲。

  迎神的起點是南碼頭,人們從今年的天時扛起巨大神轎,穿過城市正中的主幹道,抬媽祖的動靜甚至超過了除夕夜的大游神,神道兩側擠滿了人。

  鞭炮聲如雷霆,滿城艷紅燈火與硝煙。老頭的報警內容很難讓人信服——沒人覺得他可以從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里分辨出槍響。

  初四,陰雨。雨水將滿地紅紙泡在泥污里,從上空俯瞰昨夜的神道,像貫穿整座城市的血管。

  三個人依舊坐在神道邊的長椅上。他們臉上帶著塑料臉譜面具,昨夜人群擁擠,這三人保持著坐在長椅上的姿勢。在人群散去后,不知何時,三個人歪斜下去,好像三個棉布娃娃,交疊在長椅上。

  地上艷紅的鞭炮紙,掩蓋了三人身上湧出來的血色。第一批趕來現場的調查員抬起他們臉上的臉譜。

  紀勇濤在前座開車。表兄弟很多年沒見面,也確實沒什麼話好說,無非寒暄幾句,誇誇表弟上進。

  大概是職業病,紀勇濤很能和人套近乎,他以為自己能引許飛主動開口,可聊了一會兒,發現表弟對很多事情都在避重就輕。

  比如問阿姨家好不好,就只回答「都好」。問家裡人現在都在做什麼生意,就回答「還是以前那些事」。

  紀勇濤把這些歸結於長途跋涉后的疲憊與怕生。沿海的小城,人口相對閉塞,許飛也許和那裡的許多年輕人一樣,不太擅長和陌生人交際。

  楚稼君決定動手了。他發現要偽裝許飛騙過紀勇濤,難度遠比想象中來得大。

  一旦車穿過無人的小路,就立刻動手。

  這人對自己毫無防備,從後面環住他直接捅刀,第一刀對準要害,第二刀咽喉,避免呼救……

  楚稼君摸索到口袋裡的摺疊刀,手指輕輕夾住刀背。

  突然,紀勇濤踩了剎車,車在路邊停下。他轉過頭,看著「許飛」表弟。

  紀勇濤:讓我看看。

  夾著刀背的手指猛地緊了。楚稼君渾身的寒毛,在這一瞬間立了起來。

  紀勇濤:我還沒仔細看過你呢,總還覺得你是那個鼻涕擦褲兜里的小屁孩。

  紀勇濤嘀咕:怎麼長著長著,完全沒小時候那樣了呢?

  一隻手伸到楚稼君眼前,他本能向後躲;紀勇濤輕聲「不許躲」,一把將手蓋在他的腦袋上,狠狠揉了幾下。

  面具下,是三顆被槍口轟爛的頭。 -

  楚稼君雙手拎著大號行李包,哼著歌登上火車。

  他在位子上坐下。坐在對面的,是一個有點靦腆文氣的男孩子。楚稼君放行李時,那個巨大而沉重的行李包將架子都壓得抖了抖。

  對面的年輕人只是好奇抬頭,沒說什麼。

  年關剛過,這段時間是小偷歸來的高峰期。火車上幾乎每個人都死死看著自己的行李。他對面的年輕人也是,每隔半小時就要打開背包,從裡面掏出一個信封看一眼。

  似乎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年輕人叫許飛,春招進的大學,之前復讀了半年。

  楚稼君:我剛好也要去A市,交個朋友?

  楚稼君摘下墨鏡,明亮的雙眼看著許飛。墨鏡后的面容,比許飛想的要年輕柔美許多。

  那是雙近乎帶著些淚意的眼睛,眼角是微微向下的,沒有一絲侵略性。

  被那雙孩子一樣無辜的眼睛注視著,許飛很快交代完關於自己的一切——他怎麼選的專業,家裡有多少人,有沒有偷偷抽過煙,最喜歡的女明星……以及,他去A市讀大學,家裡還委託了一位在A市工作的親戚照應他。

  他們起初面對面靠著椅背坐著,半小時后,許飛已經用胳膊肘靠在中間的桌子上,傾向楚稼君說個不停。

  楚稼君靠著椅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神遊了。 -

  就在大年初四,一個消息在某座沿海小城轟然炸開。流竄多地作案的犯罪團伙「臉譜」,其中三名成員被槍殺,屍體丟在路邊。

  初步推斷是分贓不均導致的內訌,殺人者銷聲匿跡。

  紀勇濤從會議室出來,夾著破破爛爛的筆記本跟著老大跑下樓。這算是件大事,臉譜這個從劫運鈔車到搶銀行什麼都做的團伙,居然會直接毀於內訌。

  問題就是,死了三個,還有一個。「臉譜」里的每一個人都是毫無人性的窮凶極惡,能同時殺掉其他三個同夥,這個人的威脅性顯然比其他三個人加起來都要大。

  殺了同夥,他肯定會儘快潛逃外地。就算再惡,也就只剩下一個人了,是孤軍作戰,想要截殺,現在是最佳時機。

  那段時間,案發地發出幾班火車,班次、目的地、停靠站,所有在涉及路線上的城市都開始捉襟見肘的警惕,但警力不夠調度,是最致命而無奈的因素。

  隊內小會,幾組人都分配了任務,紀勇濤這周帶隊去火車站蹲查。火車站出口相對可控,最麻煩的是出入口完全自由的汽車站,老大李宇親自帶人過去蹲了。

  簽字的時候,紀勇濤的BB機響了,被李宇踹了一腳屁股。他繞出門處理消息——母親那邊有事,讓他有空回個電話。

  小事而已。

  有個連名字都快記不清的表弟,要來A市讀大學。家裡讓他照應一下。 -

  車在中間站停下,楚稼君去外面抽了支煙。

  他再回到座位時,許飛不在,大概去廁所了;一個陌生的小青年正踮著腳在行李架前翻他們的包。

  他拉開了楚稼君那個巨大的行李包,看見裡面的東西時,小偷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睜大了。

  大概是不敢相信自己在包里見到的東西,他的腳有點軟,往後踉蹌半步,卻被身後的一隻手緊緊禁錮住。那個人的另一隻手伸向行李包,不是拉上拉鏈,而是把拉鏈刷啦一下整個拉開。

  楚稼君從後面用手肘卡著他的脖子,附在他耳邊問:怎麼樣?我包里東西帥不帥?

  他的手指點了點拉鏈上的白繩:你老大沒教過你怎麼看包?看不懂什麼包是道上人的包,開不得的嗎? -

  離到達A市還有幾天的車程。夜深了,大部分火車包間都拉上了門。

  許飛起夜,拉開包間門,搖搖晃晃摸著牆出去。

  綠皮火車轟轟駛過一片枯黃荒野,沒有月色的早春,夜就像是看不見邊際的影子。

  片刻后,許飛打著哈欠回來了,沒戴眼鏡,走起路來晃悠悠的。他想起自己還沒刷牙,於是摸索著上鋪的行李架,想從行李包里摸出洗漱杯。

  拉鏈拉開的聲音響過,有個輕飄飄的東西,從包里飄落出來。

  許飛愣了一下,緊接著意識到,自己翻錯包了——他拉開的是楚稼君的包。

  許飛嘟囔著蹲在地上,摸索剛才掉出來的東西。火車在此刻沖入隧道,瞬間湮滅所有的光明。

  許飛蹲在那眯著眼,在火車衝出隧道后,勉強看清了那是什麼。

  是一張塑料面具。

  ——黑色的臉譜面具。

  許飛忽然意識到身後有東西。他抬起頭,發現楚稼君站在後面,正低頭看著自己。

  ……夜是那麼黑,但微光落在那雙孩子般的眼睛里,亮得就像貓的眼睛。

  火車在此時顛簸——頓時,從許飛的面前、下鋪的床底,滾落出一具冰冷的屍體。頃刻之間,許飛被夾在屍體和楚稼君的中間。

  火車再次沖入了一條隧道。當它衝出隧道時,包間里只剩下楚稼君一個人。

  楚稼君放下大開的車窗,打開許飛的行李包,取出那封被原主人珍藏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

  A市相對發達,對於普通人來說,這意味著生活便利;對楚稼君來說,意味著要什麼沒什麼。

  楚稼君很討厭提著那麼多東西上路,他目前最大的危機,是皮質行李包不堪重負裂了,緊接著,一百二十萬現金、兩把自改的80式衝鋒、拆了槍托的81-1式,包括一堆彈匣、手雷、砍刀……都會像排污口開閘一樣,污水流淌滿地。

  那個畫面太壯觀,近乎夢魘。

  針對大年初三夜裡的衝動行為,他做過很深刻的自我反省——在分錢不均、和同夥爭執時,應該先爭取隊友,擠掉一個人,剩下三人或者兩個人分錢……那樣一來,就可以三個人處理一具屍體,或者兩個人處理兩具……

  ——而不是像這樣,衝動槍殺其餘三人,又沒法在滿城抬神的夜裡處理屍體,只能匆忙離開。

  他試圖把自己的行李包擱在許飛那個巨大的拉杆行李包上,剛擱上去,就聽見咔的一聲,拉杆斷了。

  楚稼君的情緒在這一瞬間崩潰,列車員進來查票時,看見他瘋了一樣踹著地上的行李包。 -

  幾天後,火車停靠在A市的月台。乘客數照舊少了幾個,新春剛過,扒火車的也多,少幾個、幾十個都是正常。

  火車站東出口樓梯下的角落裡,紀勇濤和幾個組員在地圖上派任務。一共兩個出入口,全都要死守住,每個從外地來的男人,看身高體型、查身份、搜身、開包看行李……

  遇到過幾個轉頭就跑的,都被暗處衝出來的隊友一把按在地上,結果全都不是大魚,只是有點案子在身的小魚小蝦。

  A市今天會接幾班從沿海那邊來的終點車線。這人要麼在之前下了車,要麼逃無可逃。

  紀勇濤推測,這人身上肯定帶著槍。A市屬於南方較為發達的城市,87年後基本就很難弄到槍了,這種人已經養成了隨身帶槍的作風,一定會從那邊帶過來。

  有槍就會有彈匣,這兩樣東西加起來,大概會是個雙肩背的大小。

  隊長李宇說過,這人隨身行李不會多,要是拖個太大的包,就太引人注意了,而且不便行動。

  紀勇濤有時候和上司的思路不一樣,亡命之徒確實更多傾向於輕裝上陣,但那都是為了方便逃跑;臉譜這個團伙之所以惡性,就是因為裡面的成員都有當街拔槍的膽子,裝備都是輕型衝鋒槍和步槍,也有手雷和定點雷管,很多次交戰都造成了極為慘烈的後果。

  包不論大小都要開。根據資料,這人身高在一米八五到八九之間,體型不壯碩,但力量驚人。不排除在查驗到他的時候會發生極端情況,所以全員必須全程警惕,盡量避免在火車站這種人員密集區發生交戰。

  排查一直持續到下午,兩隊人即將交班。紀勇濤看了眼表,喊二隊快點過來。

  紀勇濤:我要去接我弟,他班次到了。

  紀勇濤:老劉,我開一輛後備車走。下班火車是最後一班終點車,查完就散了,等汽車站那邊的消息。

  紀勇濤:一個都不放過!記住了沒,寧可重複查一個人,也不能放掉一個!每個都要查,吃不準男女的都要查!

  二隊的老劉笑了笑,讓他放心去。 -

  全是便衣。

  楚稼君拖著兩個巨大的行李包,艱難下了火車。光是視野範圍里,男女便衣至少有十個人。

  沒有其他的出站方式,除非翻鐵軌。但他懷疑鐵軌範圍外也有警車守著。

  再往前走三十米,就會進入排查區。出口那邊密密麻麻都是舉著牌子的接車人,但就算是有人來接的乘客,一樣會接受搜身和開包。

  楚稼君覺得委屈,還有就是憤怒——負責火車站排查的人,顯然對普通人的安危沒有任何的責任心。他把網眼收得太小了,不怕自己走投無路弄得魚死網破?

  應該給自己留條路才對,比如說,男廁所的窗啦、沒有上鎖的員工通道啦……這樣才有得玩,對不對?直接被堵死在火車站,除了從包里抽出衝鋒槍殺出一條血路,楚稼君看不到任何其他的出路。

  他把兩個巨大的包丟在地上,抱著最後的希望,把目光投向出口處接車的人海。那些花花綠綠的接人牌,或許可以成為掩護。又或者,如果朝著那邊的人群掃射,引發踩踏和混亂,自己就有希望趁亂混出去……

  這樣的話就要捨棄行李,只能帶一把槍,逃出去之後連槍也要丟掉。

  但能殺出活路。

  ——就這樣做。

  墨鏡后,那雙孩子一樣無辜的眼睛用帶著愛意的眼神掃過接車的人群,計劃第一槍的方向。

  可就在這時,一塊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接:表弟許飛——紀勇濤」

  在許飛的記事本里,記著到達A市后的行程。表哥會來接他,表哥叫紀……什麼。

  楚稼君愣了一會兒,摘下墨鏡,提起包,朝著那塊舉高的牌子走去。

  旁邊已經有便衣靠過來,準備攔下他查包;但奇怪的是,當便衣發現他走向舉著「接許飛」牌子的男人時,突然放過了他,任由他走過去。

  楚稼君自己也不明白。他只是出於好奇才過去的,接許飛的男人大概三十多歲,眉頭緊緊皺著,不像許飛的表哥,更像許飛的仇人。

  紀勇濤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出站的人越來越少,但許飛還沒有來。舉著牌子的手臂都快發麻了,他恨不得拿個大喇叭沖著人群吼。

  就在他打算放下牌子時,一個穿著黑色高領毛衣的年輕人停在他面前。一件皮夾克搭在他胳膊上,這人的兩隻手提著兩隻大得離譜的行李包。

  年輕人微微睜大眼睛看著他手上的牌子,然後注視著紀勇濤的眼睛。他們直視對方雙眼的霎那,都不約而同的轉開目光。

  某種貫穿脊柱的冰冷電流,同時讓紀勇濤和楚稼君的後頸緊了緊。

  紀勇濤先開的口:許飛?

  紀勇濤:你是許飛?你是……許飛?

  在紀勇濤努力想對這個判斷表示質疑的時候,年輕人笑著點點頭,笑得靦腆而無害。

  楚稼君注意到,在這一刻,身邊原本纏繞著的那些便衣的監視,瞬間消失。

  紀勇濤想替他提行李,楚稼君只把屬於許飛的那個裝著日用品的行李包給了他。兩人走向停在馬路對面的車,車門拉開時,裡面湧出嗆人的煙味。

  紀勇濤:你行李怎麼那麼重,車都給壓歪了。

  紀勇濤:幾號報道?我要有假,就開車送你去。

  楚稼君報了那個錄取通知書上的日期。他已經想好了借口,比如要參加大學開學前的新生交流會,提前搬進寢室,直接和這位表哥分道揚鑣。

  紀勇濤:你一個人搬寢室行嗎?這麼多東西。開學前你住我那啊,你媽連伙食費都給我匯過來了。

  紀勇濤:你那頭髮怎麼回事?開學前得剪了吧?學校會沒意見?

  楚稼君嘀咕:又不是讀警校。

  紀勇濤:還警校呢。你敢在警校里留這頭髮,頭皮都給你鏟了。

  楚稼君:勇哥讀過啊?

  紀勇濤一隻手開車,一隻手從口袋裡掏了張證件遞過去。

  ——看清證件上的單位和職位時,楚稼君呆在後座,懵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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