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章 人繭(二)
送走了媒婆,老夏歪在塌上,看了半晌房梁。
然後幽幽說了三個字,「就她吧。」
眾人愣住了。
「老夏,頑笑歸頑笑,瘋子可娶不得啊。」
「是啊是啊,難道你以後想再生幾個小瘋子不成?」
老夏一翻身坐了起來,拉著臉皮:「剛才媒婆提到,她因看見陳夫子所化的人繭才變成這樣的。這事兒,我有責任,我欠他們一段情,現下可以還了。」
「還?拿自己來還?」
「你欠她什麼情,人繭和你有什麼關係?」
老夏默默,頓了半晌道:「不瞞你們,二十五年前,我年十七,剛剛拜別師父,來在了匯都城晃悠。少年心性,言行無狀,那也是個冬天,那一天晚上,我特別想吃山楂。一般的山楂還不行,非得是荷香鋪的山楂糕。」
我興奮了起來:「昨天我和娘還在那兒又吃又喝,老字號是好吃!」
老夏笑看我一眼,「這小人精。」接著說道,「天晚了,緊踩著人家打烊時分趕到的。恰好還剩下一塊沒賣完,我趕緊掏錢買了,正準備往嘴裡送,一火急火燎的男子從我跟前路過,一下子給撞掉了,摔了個稀碎。」
「我那個惱火啊,想當年的脾氣跟現在真是天差地別。不過人的心情有時候也奇怪,那會子我只覺得我送你一吊錢都行,但別把我送入口的吃食給弄沒了。」
「我抬眼瞪他,看見這人是個悶葫蘆,身上帶著點酸氣,該是個窮教書的。倒是長的還不錯,是那種討女人喜歡的。借著燈光,瞄見他氣色有異,我諷笑道,這位兄弟一股子五內灼熱、渾身被掏空的氣勢,該是差事太累,消耗太大。」
「他看了看地上的山楂糕,給我陪了個不是,補了兩文錢給我。對我的陰陽怪氣也沒有分辨什麼,挎著書箱匆匆走了。」
「其實他那個時候,已經生『繭』了。可我因一點小事不得意,氣不過,就沒有告訴他。哎,違背了醫者的本心啊。」
聽到了這兒,我好奇問道:「老夏叔叔,你怎麼知道他生繭了。」
老夏點了點我的腦門:「小雪靈,記不記得你前幾天問過的一個問題,人的頭髮從哪兒而來,為什麼會越長越長。」
我點頭:「記得記得。所以為什麼呀,當時你們和娘都忙,沒空告訴我。人的頭髮是存放在腦袋裡的嗎?天吶!腦袋裡有腦子,怎麼還能裝得下這麼多的頭髮!」
眾人聽了我的話哈哈大笑。
娘親抹著笑淚抱我坐到腿上,解釋道:「人啊,頭皮上生有毛囊,毛囊里生有髮根,就像小草的根一樣,所以頭髮才會越長越長。」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人的腦袋裡黑乎乎的,裝著一窩頭髮呢!」
老夏清清笑嗓,一擺手接著說道:「為啥看出他生了繭呢,很簡單,特別是這從外而生的繭,正是看頭髮。」
我口快:「怎麼看?是看白頭髮嗎?」
老夏輕輕搖頭:「不全然。生繭的人啊,會從髮際線正當間的神庭穴長出一根又硬又粗的頭髮來,好似牛筋繩。還別說,真叫小雪靈蒙對了,這根特殊的頭髮就真的紮根在腦中。你使勁拉扯它,會越拽越長,直從顱內將它拉出。我曾接診過一個病人,為他除繭完畢丈量了髮絲長度,足足四米有餘。」
我問道:「那就是說,剛開始生繭,拔掉這根頭髮就妥了?」
老夏嘆氣:「沒錯!這就是煩惱絲了。後世將頭髮統稱為煩惱絲便是從這兒而來。煩惱絲當斷則斷。哎,它又生在極其顯眼的地方,早些就醫,能避後患,可我就……」
少將軍烹好了茶,給每人添了一杯,壓著眉眼說笑道:「那老夏你,可得幫咱們每個檢查檢查有沒有生出煩惱絲啊,及早預防為好。」
老夏微微笑了一下,呷口茶沉浸在回憶里:
「慢慢的,這根頭髮會由黑轉白,愈加粗壯。到了末期,會在一夜之間爆發。那所謂包裹住人的絲繭,不過就是這根煩惱絲將人纏繞裹死,窒息而亡。那看起來白亮亮的『蠶絲』,不過是人愁白了的頭啊——」
……
聽到了這兒,連我也品到了一抹悲從中來的滋味。
少將軍緩緩點頭:「人繭,一從外,二從內。看來發病的緣故,便是消耗了。」
「少將軍真是警慧擅察。」
老夏苦笑:「沒錯,人活於世,或汲汲營營,或疲於奔波,誰人不消耗。外耗過度者,生出外繭。內耗過度者,生出內繭。」
「在我遇見那個窮教書的第二年,匯都城便傳開了人繭的風聞,官府也為此案偵查了良久。後來聽說他姓陳,在吳家大小姐所開的福田院給智障兒童教書,並在吳家蠶蛹庫幫工。日夜辛苦不說,當時二人情事又遭吳家上下反對。」
「身體的消耗尚能休養,最怕的是精神上的消耗不懂排解。其人心性又敏感脆弱,多愁多思,適才一步步走到這般田地……」
「但到底,也是我這個醫者未能盡舉手之勞。爾後,我心中一直五味雜陳,悔不當初。所以,我在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吳大小姐這個人,這次冥冥之中又與她相遇,大概是要了卻一樁前緣吧……」
——————
《虛齋語錄》有曰:內視七情貪戀之虛想,外睹六親眷屬之幻緣。如一浮萍泛於巨海,一漚泡消於大江。此何庸著意安排。
人繭,人作繭自困。
人之一身,內欲外遇,內情事,終日縈繞,如繭縛蠶。
人自甘當,故曰人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