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雲牙君的紅繩鋪(二)
雲牙君的修長手指輕輕拈起杯身,將一隻只杯子用開水燙過,適才把紅洇洇的茶水倒了七分滿,擱在綠童的面前。
從來倒茶七分滿,留下三分是人情。
綠童一笑,連忙謝過。喝茶的功夫,雲牙君一手翻著冊子,看見了一行字不禁眉頭深擰,抬頭驚問:「綠童,你身體怎麼了?花有缺損,乃是人有殘疾!」
「嗐,丟了淚靈也算殘疾?!那缺胳膊少腿兒的,豈不是花只剩下一半了。」
雲牙君見她口氣頑笑,也唇角一勾:「哈哈,不瞞你說,我紅繩鋪所牽線的男女,十年來你是第二個把榴花帶回來,鬧著要回九域的。所以我才要翻一翻師父的手抄,確認一下。」
綠童挑眉:「那上一位可順利到家了?」
雲牙君壞笑:「你先別忙著眉飛色舞,說說你吧,這榴花不圓滿,那麼回去的路可就不是三天了。根據它破敗缺損的程度來看,少說一年。形單影隻的在舟上一年,你可得想清楚了。」
「這……」
綠童想了想腹中小人兒,呆住了。
淘氣的雲牙君在她面前晃晃手:「喂,我說,猶豫了吧!猶豫了趕緊回家去吧,夫妻兩個哪有不吵嘴的。至於你所說的淚靈,我也早有耳聞。匯都城的肅王養了一個傀儡師,專取人淚靈制偶。」
綠童點頭:「是,洛絮尋來潛門之人,幾個也算神通廣大,一兩天就破了案。前番已經為我尋找新淚靈去了,想來就快有信兒。只是我,一天都在洛絮身邊呆不下去了。」
雲牙君繼續壞笑:「愛之深,恨之切嘛。」
「您別亂說。」
「綠童呀,上一個鬧著要回九域的人沒有什麼好講的,雞飛狗跳。我跟你講一段二十一年前的故事吧。」
二十一年前,靖遠朝末年。
那一天剛好是五月端午,哪怕是石榴樹,都在那一天格外紅艷分明。
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抱著個貴婦人,回來了我紅繩鋪。那時候我還小,約莫四歲,剛剛記事。
男人說,是我把她葯暈的,姻緣榴花也帶來了,只求師父著喜舟調頭,送她歸故里。從此天高地闊,總有重來之機。
師父悄悄問清了緣故,濕了眼。我在遠處瞄著,一無所知。可隔得雖遠,卻能看到,他手上那朵摘下來數十年的榴花卻比樹上的開得還好。師父後來跟我說,花之艷麗,香之濃烈,乃是二人以愛澆灌的。
所以我說啊,綠童你們夫妻二人的姻緣榴花,僅僅數年便頹敗至此,絕非一人之過。
師父調出了喜舟,取下了上面的喜字。出於祝福,用金漆描上順風順水,日行萬里的咒文。
男人把女人安置進舟中,將帶來的棉被食盒也慢慢放了進去。我記得清楚,裡頭有成串的粽子。他撫摸著五彩粽繩,撫摸著女人臉頰,他的眼淚滴答答掉在女人的臉上,他把他們的榴花簪到女人的鬢角,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可以哭成那個樣子。
他渾身顫抖著推走了小舟,小舟劃開水波,他就淌進水中相送了一程。
直到師父去拉住他,適才作罷。
待小舟遠去,再看不見一丁一點了,這個男人的滿面淚痕算是幹了。從那一刻開始,我就覺得這個男人已經死了。他的心已經隨著小舟遠去,剩下的只是一副空空皮囊。
男人是個將軍,他抹罷淚痕,便跨戰馬,上了戰場。
破國之戰,一去不返。
至於女人,護航的白雀回來說,女人醒來的時候滿天滿地皆星河,她坐起來,明白了一切。
喜舟來時三天,去時三月。
就在靠岸的前一天,舟上的女人發現鬢角的榴花衰敗了半朵,便知男人已戰死沙場,當即就投了河。
翌日,九域的紅娘娘收到了一葉空舟,再過三日,咱們這兒的白雀回來了,口中銜著的,是一朵完全枯萎的榴花。
綠童聽完這故事,再也無暇顧及其他,連一句告別都沒說,拿過榴花挎起包袱就衝出了紅繩鋪。
剛沿著幸水跑出界外,迎面就撞上了飛奔而來的洛絮。
綠童一見他就好一通捶:「你這愣子!我走了也不來找我!」
洛絮的笑容綻到最大:「這不是來了!這不是來了!我租了匹最好的快馬,一路上狂奔,快把路人都撞飛了!」
「我有孩子了!咱們有孩子了!」
「我知道!我剛知道的!」
「哼!是不是因為孩子才來追的?」
「是!不不,不是!是我怕拖累你,這才猶豫了一會兒,但我想清楚了,我打算聽你的,聽你的!」
綠童抱緊了他:「是我該聽你的,我一下子想明白了,每個人都有他的使命,我尊重你的決定。」
兩個人緊緊相擁,包袱里的榴花霎時間明艷了許多。
結界內的雲牙君樂呵呵的看著兩人,皮實實的做了個鬼臉。傻綠童,無論榴花缺損成何樣,回去都是三個月。我是嗅到了你身上的孕味兒,才小施一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