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無病千年
一行人達到了匯都。
在東城的一個開闊的十字路口,抬頭看見一支粗旗杆上掛著一面碩大的幌子。
白綢布做成的長方形幌子隨風飄展,發出扽扽扽的聲響。
九月多的天,秋已濃了,慘白的太陽高高掛著,秋風吹在臉上很乾,有些澀癢。
呼啦啦,一股強風過來,幌子翻了個個兒,現出上面用正楷所書的四個大字——無病千年。
「這是家醫館啊!怪不得叫夏叔來坐鎮呢。」
我嘰喳一句,娘親摟住了我的肩,她的一身黑色衣裙擺動到了我的身上,暖暖的。嘿嘿,今天我和娘穿的一樣,也都身背木劍,成了一大一小兩女俠。
「是這了。」老夏確定了地址,清風街二十三號天心醫館。
排場的門臉不知比老夏在嗚嗚城的醫館氣派了多少。剛準備進門,屋裡頭竟有一男一女在打架。
打眼一瞧,倆人也就二十歲上下。
男子的絳紫袍服十足好看,雖搭配著紅邊可一點都不俗。他頭梳單髻,綁著條紅色飄帶,本也是風流倜儻的一位,現已被女子撓成了個大花臉。
男子氣憤,伸手去抓女子的雙螺髻。眼看兩角被攥到了一隻,女子白牙一呲跳了起來,又往臉上一爪子!
哈哈哈,兩人廝打的畫面除了詼諧還有點美感。
女子的衣裳更漂亮了,碧綠的綢緞薄襖用紅色作里襯,廝打之間綠紅翻湧,紅綠可愛。吵著鬧著,倆人不知不覺就打到了門口。
我們回過神,趕忙上去拉架。
沒辦法,誰叫這一對兒如此鮮艷生動呢,打起架來也這麼好看~
「誒誒誒,兩口子有話好好說。」
我們女的拉女的,男的拉男的。把倆人拉到茶桌處坐下,這倆還呼歇呼歇喘著惡氣。
老夏抿著笑:「兩位可是這天心醫館的老闆,一位叫洛絮,一位叫綠童?」
倆人嗖的一捩眸子,女的耍著小性一跺腳:「我是綠童,我是唯一的老闆!」
男的哼地一抱膀子,撇著一張美嘴:「我還是老闆她爹呢!」
「你!」
綠童含嗔似嬌,一指頭戳向他。
洛絮不理,翻著白眼搖頭晃腦。
燒六子嘿嘿的樂:「這倆活寶,快說說怎麼了,我燒六子最喜歡給夫妻勸架了。該是因為丟了什麼東西才打起來的吧?不怕,咱們來了。」
綠童聞言,整個人驀地塌了架兒,神色落寞下來。輕輕搖搖頭,孑然起身離開了。
後窗的光罩進來,籠了她一身。
這抹霞光綠影很快消失在了樓梯口。
喚做洛絮的與我們寒暄后摸了摸臉上的抓痕,長嘆口氣:「唉……我方才是故意氣她的,廝打也是做做樣子。好叫她脾氣上來,沒準能哭一場。」
「故意叫她哭?為何?」
「因為,她丟失了眼淚。」
「這?」
洛絮迎著我們的驚詫目光,點點頭。
娘撲哧一笑:「叫人哭的法子老多了,可都試過?打一頓試試吧,疼了就哭了。」
啊哈哈哈!
洛絮呷著笑,說:「我哪裡捨得動她一指頭。」
燒六子侃道:「那燕娘去吧,沒準真行。」
洛絮笑著:「不頑笑了,我是說真的,綠童的眼淚被人偷走了。聽說沙漠中有一種駱駝退化了淚腺,失去了傷感的出口。綠童也是這樣。她往常是個多愁善感愛哭鼻子的人,自從丟了眼淚,整個人越來越壓抑消沉了。」
老夏說,「也許是乾眼症。」
洛絮搖頭:「我們也是醫者,乾眼症還是能分辨出來的。這事兒,還得從年頭一個大風天說起。」
那一天的風,又干又硬,刮在人臉上像是砂紙。
變了天,傷寒的人就多了,也就格外的忙碌。
綠童去一戶人家出診,臉被風薅得通紅,回來后直用熱毛巾焐了半晌。
皮膚倒是無礙,可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綠童的眼睛再也流不出淚來了。
過後沒幾天,醫館里來了個小姑娘,名叫小蜻蜓,十二歲,吵著嚷著愛極了醫術,要學醫。
我們接待了她,問了基本情況。她當時說住在後面的銅鑼巷裡,家裡僅剩一個老娘。全靠著一點積蓄度日,懇請我們將她留下。
原本醫館有兩個小學徒人手夠用了,但綠童丟了眼淚,眼干一日重過一日,以至於正常的坐堂應診都應付不來。所以,便留下了她。
這孩子雖說性格有點古怪,可是十足聰明,一點就透。
人雖不住在醫館,但每天早早的過來張羅,接待病者。騰出手的時候,我和綠童就輪流教授她醫理,識藥草,一點點打好基礎。
有一天綠童驚訝發現,只要小蜻蜓在身邊,眼乾的癥狀就有所緩解。雖說還是流不出淚,但不至於如砂礫磋磨般難受了。就連潤眼液都能少用兩回。
一時間,我夫妻二人如獲至寶,覺得她是個福星。
可出人意料的是,這孩子居然會偷東西。
頭一回被我逮著,她說是有事急用錢,但不好意思跟我和師娘開口。我便跟她講了些道理,然後給了一吊錢叫她應急。
但後來呢,這孩子更是一日比一日行為古怪。
說來也是家醜,她似乎……總在模仿綠童……
模仿綠童的表情神色,走路模樣,甚至用綠童的口氣與我說話!這樣的逾矩不敬,我懲罰過她。
可她始終不改。
最後,葯庫里又有東西丟失,我們便找小蜻蜓質證,她是死活不認。
沒辦法,我和綠童商量后,覺得再留不得了,只好將她攆走了。
她走的那天哭訴著,說我們不念恩情,是因為她才保得綠童眼睛不至於進一步惡化。我們不理,她惱羞成怒,就指著咱們店門外的幌子咒了一句。
我們問咒了什麼。
洛絮眼帶后怕地說小蜻蜓咒道,什麼無病千年,無淚千年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