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團圓井
「我不去!」
最好說話的妙萱姐姐這一回像被踩了尾巴。
「妙萱,那糖姬著實可憐,被捆在路口示眾,頭皮都快爛成肉泥了,活人不跟死人計較嘛。」
「那也不去!」
妙萱一跺腳沖了出去,一整天都沒再見到人。
滿慈住持過來勸道:「燕娘,你可知妙萱俗家姓什麼?」
娘看著滿慈不說話。
滿慈低聲:「糖姬本姓唐,妙萱也本姓唐。有些事啊,得等她自己想開,給她點時間吧。」
這才明白,原來她們倆是姐妹。
受刑的糖姬被糟蹋的五官扭曲,還真看不出她倆的相像之處。這白雀庵姑子們的身世來歷,怎麼各個都如此難言。
我溜到掛許願牌的架子下,仰起小臉。
數百塊垂著小風鈴的紅色牌子在初夏的熏風裡叮叮搖擺,影影彤彤。
哇哦,這麼多,哪一塊是貓爪姑娘的呢?
我想起她的身高和妙萱姐姐差不多,便搬來凳子踩上,尋著差不多的高度一塊塊的看。眼花繚亂之時,兩排墨跡已淺的小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唯願我三觀不正,成為禽獸。血債血償,絕不將就。】
???
這真是個人才哦。
這樣的願望也能來找佛嗎?這不是魔王的業務範疇嗎?
可是署名空白,只標註了日期——戊子年正月初五。
所有的直覺告訴我,這就是貓爪姑娘!
我摘下牌子快跑著找娘:「娘,娘,我查到殺人兇手了,她是為了報仇!」
娘接過牌子看了,說道:「這麼娟秀的字體,該真是個姑娘寫的。可是沒有姓名落款,上哪兒找去?雪靈啊,好事不如無事,到底與咱們不相干。冤有頭債有主,叫他們自個兒折騰去吧。」
我撇嘴:「娘,若她繼續行兇傷人呢!我要去告官!」
她大笑著逗逗我的小臉:「你要是打抱不平往官府去告,萬一此女是個大人物呢?到時候判你個誣告,吃大虧的可是自己!再等等吧~」
我眨眼:「等什麼呀?」
娘翹著的二郎腿晃了晃,「等衙門貼不貼懸賞告示唄。」
前兩天的雨水帶了暖鋒過境,今天的氣溫明顯升高,到了吃罷晚飯於院中納涼的季節。
我們把在回程路上買的櫻桃洗了,招呼大伙兒吃著聊著。可是櫻桃的美味也沒有把妙萱姐姐引出來。
「妙萱,妙萱,吃櫻桃咯。」娘喊道。
吱嚀一聲,她總算捨得打開房門了。
然後頂著一頭烏雲出來坐下,拈了兩顆紅櫻桃嗑進了嘴裡。
「甜。」
她漱出果核握在手心,說了一個字又沉默起來。
娘笑著:「不想去就不去唄,又沒有人拴你過去,你跟誰置氣呢?」
一口氣從她的鼻中吁出來:「倒也不是置氣。」
她丟了果核,又拿了一顆超大的櫻桃映著月亮,悠悠一句:「井中的月亮,要比天上的還要圓還要亮呢!」
大夥互相看看,聽不出她的意思。
假小子妙燈說道:「水裡的月亮也是天上映下來的,我之前跟著二師姐在山泉洗衣裳老能看見。」
妙萱意味不明的笑笑:「不,不一樣。月有陰晴圓缺,可是在我唐家,井裡的月亮永遠是圓的。所以,我們叫它團圓井。」
所有人停下動作,等她往下講。
「團圓井這個名字,是大哥取的,他說意頭好。我家兄妹三個,大哥唐聞,二姐唐密,我叫唐尋。我娘遠嫁過來,就跟著爹做賣酒的營生。」
「為了釀酒,當時花了大價錢在家裡後院打了一口深井。要知道,井越深,水越甘甜。」
「井口也寬,為的是取水方便。」
「我們兄妹三個從記事兒起就愛在晚上趴到井口看。看得出神!因為那井中月永遠是圓的。」
「到現在我都沒想明白,即使天上月彎如鉤,井中仍是月圓如盤。」
我興奮起來:「真神奇!」
妙萱姐姐把大櫻桃喂到我嘴裡,臉上還是陷入回憶的沉醉:「是啊,又神奇,又美好。」
我嚼著大櫻桃,睜大眼聽她講下去。
「我們三兄妹一年年長大,在井口玩已成了習慣。夏天悶熱的時候坐在井沿兒涼快的很,直有涼氣從里飄。」
「也就是在一個最悶熱的日子,二姐趁我不備,將我推落了井。」
啊???
大夥嘩然,嘈嘈切切問為什麼。
妙萱的語氣變得凌厲:「不知道。她後來說,那一剎她突然手癢,就這麼做了。」
「那可真夠癢的,這是個賤皮子呀!」滿靜陰陰罵道。
「妙萱,你咋上來的?」娘問道。
妙萱苦笑一聲:「我自己哪能上得來,是大哥救的我。他順著井繩滑下來全力托舉住我。我就攀著井繩,娘攪動轆轤,把我攪了上去。但大哥體力耗盡,再也沒有上來。」
她的鼻子酸了,搖搖頭道:「趕過來的鄰居綁多了幾條井繩下去撈大哥,撈到了轉天晌午都沒撈著。就這麼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有人說,大哥是被地下的暗河吸跑了。」
說到了這兒,所有人嘆氣連連。
妙萱接著說:「那時爹已經過世了,大哥是娘最後的指望,忽然之間一個家的頂料柱沒了,娘也頹了。至於二姐,娘雖有萬般的恨,但終究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最後還是沒忍心把她扭送官府。但也不想再看見她,於是就草草給她許了個人家,嫁給了秋彌鎮的張屠戶。」
娘嘆道:「怪不得酒婆對她如此冷漠啊。那你呢妙萱,你可是無辜的呀。」
妙萱揉了一把臉:「責任雖不在我,但到底也有些干係。娘情緒崩潰,那一陣子自己都不想活了。我還小,許不了親,就乾脆送我出家了。她說方外世界免受紅塵苦。不過這話倒真,自打我入了佛門,確實一身清靜……我幾乎已忘了前事,可冷不丁再提起來,還是覺得自己被拋棄了,難免不怨恨……」
滿慈住持嘆道:「哎,有一天剛起床,就聽見誰在庵門口哭呢!一開門吶,是個小姑娘,不知道被誰丟在了這兒。隨身的包袱里放著兩套衣裳,一吊錢,一張寫著孩子生辰八字的字條。我瞧這情況,得了,是個乖巧孩子,就留下吧。」
妙萱撲哧一笑,挽著滿慈胳膊就小鳥依人地靠了過去,貼緊了委屈巴巴撒嬌道:「師父,原先我還以為娘一定會把我接回去的,老是盼啊望啊的。可是現在我哪也不去了,他們八抬大轎也把我請不回去。」
滿慈捋著她的頭髮:「好孩子,真沒白疼你。」
我們看著這一幕都唇角上揚。受感染,我也鑽進了娘懷裡。
妙燈還對故事意猶未盡:「師姐師姐,團圓井最後怎麼樣了?」
「嗐,左鄰右舍的都勸娘把井封上,最好再把家也搬了。但娘死活不同意,痴痴妄妄的說著,我兒是從這兒掉下去的,沒準有一天,就從這兒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