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小蝶的願望
是夜,月宮大地成了一輪發光的寒水玉。
嫦娥飄飄於雲隙間,將一切盡收眼底。
她喟然而嘆,金蟾啊金蟾,你任性妄為私逃下界,勢必要弄巧成拙。雖知你一片赤心襄助玉兔,可如此一來,她卻反增一劫。
思至此處,出塵優容里添了一抹愁緒。
搗葯臼旁,用桂葉做成的金蟾傀儡仍在忙碌。
嫦娥瞄了一眼,輕吐氣,噓出一口香蘭。再回望了一眼人間,便抬肘揮去了一彎月虹,人間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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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無名山洞裡,小蝶冒雨而來。她渾身濕透,一雙鞋子沾滿了污泥。
「蛤蟆,蛤蟆。」她輕輕喚道。
「早跟你說過了,我是金蟾。」金蟾從山壁里現了身。
小蝶垂垂腦袋,「是,金蟾。你助我賺了五十兩銀子,我來還願了。」
金蟾背手問道:「小蝶,你真的心甘情願?」
小蝶苦笑道:「我這病揣在身上一年了,問過許多郎中,都說我最多還有半年的壽數。拿這半年的壽數換五十兩銀子,值了。」
金蟾安慰他,「不怕,十年後,一切如舊。」
小蝶長嘆:「十年後的事,誰說的准呢。不過無所謂了,我跟著莫郎私奔出來,父母已然不認我這個女兒了。今日死在這裡,也算無牽無掛。唯剩一事,就勞你幫我完成了。」
說著話,她從懷裡掏出那枚好不容易賺來的銀錠。將它連帶著和莫郎的故事,一併告訴了金蟾。
法事畢,月虹退散,夜已過半。
剛剛幻化成人的金蟾集眾人之智,取了個新名字——顧月安。
《天問》有一句,厥利惟何,而顧菟在腹?由此典故,便以顧為姓。
這位月安公子跟著老夏他們下了雀兒山歸城了。
他們接下來的任務是設法告訴六十四條魂魄的家屬,妥善保管他們的肉身。
燕娘從半山腰找到山路,攀回了白雀庵。
小雪靈已然睡著了,手裡還緊緊抓著娘親的一件衣裳。
燕娘笑了一聲,對床邊的妙萱說了句,「你也去睡吧。」
妙萱揉揉臉,疲憊裡帶著點悲意說道:「今夜怕是睡不了了,大師姐今晚上去了,師父正難過呢。」
燕娘心口緊了一下,一絲慚愧涌了上來。但她即刻就把它按了下去,自嘆並無理虧之處,何須慚愧。但面上猶做驚訝貌,深蹙蛾眉問道:「妙清不在了?」
面色陰沉的妙萱點了點頭:「是啊,沒氣兒了。在醫館里等到下午,郎中們終於開出了方子,叫回來煎藥吃。可到了子時初,人還是沒了……方才庵中還是一片哭聲,你回來晚了,沒聽著。」
燕娘轉身:「我去看看。」
妙萱從從床上下來,一起來在了前院佛堂。
佛堂裡頭,換上一身嶄新僧袍的妙清躺在一張窄木床上,仍舊是面色紅潤。
幾個姑子盤腿坐在一旁,正念經超度。
燕娘一時默默,輕輕摸了摸妙清的「屍體」,發覺人果如沉睡之態,不僵不涼,遂靜立了少時試探著問道:「住持,這身後事如何料理?」
滿慈睜開紅腫的眼縫,「還能怎麼料理呢,後山擇一風水之地下葬了便是。」
「佛門弟子不都是缸葬的嗎?」
「那是開悟得道的僧尼才有的禮遇。」
燕娘急忙說道:「住持,妙清法身完好,該是修為有力,也用缸葬吧。」
燕娘擔心如果深埋地下,那麼十年後即使醒來,恐怕也會被棺槨所困爬不出來。
滿慈對她擺擺手,「本座與師妹議了再說。三更天了,你抓緊休息。」
到底不便說太多,免得遭人懷疑。燕娘見好就收,回房洗漱了躺下。她看著小雪靈的睡顏露出欣慰的笑,點了點孩子鼻尖,小傢伙,凡是能為你打算的,娘覺得值。
春生綠野被一場大冰雹摧殘過後,該開的花還是開了。
西城門外,淺黃色的小花開的遍野都是,簇簇擁擁,蝶舞蜂忙。
燕娘等來了那一日在路上見過的身帶鐐銬的書生。只知男子姓莫,年長者皆可喚他莫郎。
莫郎眉頭淺凝,眼中輕愁,對著燕娘薄薄一禮,「敢問這位娘子,可是您捎信兒約小可在此一見?」
燕娘笑道:「是。今日原是第二回見了,上一回還是在落雹子的那天。」
莫郎臉上訕訕的。
燕娘從袖中取出一條綉著紫色蝴蝶的棉布手帕,並裡頭裹著的一枚銀錠,一併交在了莫郎手上,「快看看,是不是認識?」
莫郎紅了眼眶,「是小蝶的隨身之物,怎麼在您這?」
燕娘編了個緣故給他:「我在小蝶書攤買過書,挺好一小姑娘,和她聊的也投緣。在她出事的前兩天,又在外頭偶遇了。她提起你,說了被趕出來的事情,然後就托我把這錠銀子轉交給你。」
莫郎一臉悲戚,撫摸著那枚銀錠。
燕娘盯著他:「她的一片深意,你可明白?」
莫郎從胸中猛擠出一口氣,一背手看著無邊田野,「明白,她還是想讓我進京趕考,參加明年的春試。」
「既然明白,那就別辜負她的心意了。」
「可我……」
「可你,還是在意功成名就的。你若當真不在乎,也不會因為書的事惱羞成怒。」
打在花葉上的陽光刺人眼,莫郎眸子眯起,「我也說不清楚,好似進一步遁入空門,退一步紅塵立命。可我偏偏站在門檻上,進不了退不得,被困住了。」
燕娘說:「困住你的不是外物,是你自己的心,畫地為牢。」
莫郎笑謔道:「勸人放下,天打雷劈。」
燕娘跟著大笑了一回:「這愣頭青!放下是叫你暫擱的意思,沒人叫你去原諒,也沒人叫你去大度。一時想不通的就先不要想,著手做自己的事便好了。我知道,你心中鬱結著對父親的不滿,那還不趕緊進京趕考,離了他這老傢伙?」
莫郎一轉頭看著燕娘,唇角一彎露出淺笑。
燕娘一攤手:「你別笑,我是說真的。你考你的試,與別人何干?」
莫郎輕啟口:「那是我爹……」
燕娘斬釘截鐵的說:「可你是你呀。對於任何拖垮你的人事物,要及早遠離。」她俄然轉眸,看著一朵朵自由搖擺的小花,悠然說道:「我身旁就有人老是念叨著,人在世間,獨生獨死,獨去獨來,無有代者。……哎,我這話繞遠了,不過有時候覺得一些佛偈還真有道理……」
莫郎粲然一笑:「謝謝您了,我明白您的好意。其實您不勸我,我也打算收拾收拾往京城去了。」
「當真?」
「哈哈,當真。」
此刻相視而望,言語不必盡說。
二人皆知,是小蝶以一己之力供養了一個飄蕩無主的靈魂。
和風正好,燕娘與他點頭作別。一轉身,叫上在一旁編花環的小雪靈,母女兩個趟進了香濃的花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