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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一個豆沙包

  她跟她娘一樣,早晚都是砍頭的貨色。

  ——這句話是番小妾從前對林滴滴的判定。

  這些年,林郡馬不可能續弦再娶,因為再娶便會丟了郡馬的爵位。至於攝政王只屬於口頭稱呼,況且官職與爵位是兩碼事。

  雖不曾將番小妾扶正,但她在郡主府,已有主母之實了。

  林滴滴也喊過她好幾年的娘。

  但在八歲的時候,一個嫌命長的老婆子透露出了林滴滴並非是番小妾所生,乃是容成郡主所生,林滴滴適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呢,怪不得這些年娘都不像娘……

  礙於老太后,番小妾並不敢明面上虐待她。為了私心也好,她待林滴滴好過。好的時候也算客氣,只不過在這孩子表示出想被娘親疼愛親昵的時候,番小妾就會突然變臉,冷漠如冰眼帶刀子。

  小女孩向娘親伸出的要抱抱的雙手只能卑怯縮回。

  如是,一回兩回,三回四回。

  反反覆復,番小妾反反覆復的精神虐待她。

  林滴滴滿腔的熱情不得以釋放,這些年,已被憋出了類似躁鬱症之類的癥候。

  所以,在她以搗葯杵敲碎爹爹頭顱的時候,情緒大致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她也做過許多叫人反感的事。

  她招貓逗狗,虐待討厭的下人,把蝸牛捉來輕輕砸碎殼子看裡頭的軟肉怎麼活。

  她拿御供的果子往牆上砸,看著炸開的果子雨哈哈大笑。

  她最喜歡玩火,每天生火堆,把捉來的昆蟲用竹籤穿了燒烤。一邊燒烤,一邊享受。起初燒出了肉香味,再往後是焦糊味,直到把蟲子燒成了炭黑色她卻突然慌了。

  「這就是死亡嗎?」她在心裡問著自己。

  炭黑炭黑,毫無生機。

  西渚國因為國土太小,只有貴族才能土葬,而庶民皆是火葬。

  所以,那些庶民們死後,也會被燒成這個樣子嗎……她的心隱隱作痛,丟了竹籤,自己捧著小臉僵坐著,開始發獃。

  發獃是她每天的必備項目。

  她時常有著與年紀不符合的老氣橫秋。小小的她對世事充滿了疑惑,對天地人的奧秘充滿了探究欲。

  她到底和童子契兒是一眼為契的莫逆之交。他們兩個有著同樣的不羈和叛逆。

  道家稱這是——順者成凡逆成仙。

  可世人稱這叫——不服管。

  因為不服管,番小妾這個半拉娘,便狠厲厲的斥她為——早晚要被砍頭的貨色。

  現在,番小妾的話似乎應驗了,弒父到底是重罪。

  禁衛軍來抓林滴滴的時候全副武裝,披堅執銳。

  畢竟這個罪女得來了一樣古怪兵器。

  但當林滴滴揮動搗葯杵與他們對抗的時候,卻發現搗葯杵的威力消失了!

  莫說再衝出氣波,就連千斤重的殺傷力都沒有了。打在人家的盾牌上叮叮響,力不能敵……

  喂喂喂,大兄弟,你可不能關鍵時候掉鏈子呀!

  林滴滴告誡著搗葯杵,又不甘心的狂揮了幾下。棍子呼呼生風,可真的失去了威力……

  林滴滴渾身涼了。

  禁衛們起初還恃於古怪不敢輕舉妄動,現下只以為不過如此,罪女黔驢技窮了,遂一擁而上將林滴滴包圍。

  林滴滴不做困獸之鬥,將搗葯杵往後脖領子一插,然後束手就擒。

  被帶上了腳鐐之後,林滴滴向禁衛統領施了個禮,道:「大統領,何伯伯,我今日被捕無話可說,但求在入獄之前再見一個人。看在伯伯抱過我的份上,就允了我吧。」

  何統領盯著她的神色細細斟酌后,網開了一面。

  腳鐐沉重,叮咣叮咣,拖在地上真是寸步難行啊。剛剛走了百尺之遠,腳踝就磨出了明晃晃的水泡。

  林滴滴往下拽了拽褻褲,好遮住受磨的地方。然後在一群禁衛的押解下,出了郡主府先左拐再右拐,拐了幾個彎後進入了府外的平民衚衕。

  「你到這幹什麼?找誰?莫耍花樣啊。」何統領謹慎四顧,警告著林滴滴。

  「何伯伯,我能耍什麼花樣呢?更不會有人來救我。平素沒事的時候皇親國戚們還對我敬而遠之,莫說現下有罪了……」

  這兩年林滴滴讀了些書,有時說話也文縐縐的。

  何統領聽了這話垂了垂頭,默默無聲了。

  走到了一民家前,林滴滴本想叩門,可又縮回了手。

  然後,她從懷裡掏出了體己錢,從頭上取下了還算寶貴的珠花,統統拿帕子裹了,從門縫丟了進去。

  她最後看了一眼破舊的木門,門邊有絲瓜藤從牆頭蔓延下來,嫩嫩的,新綠新綠。

  「走吧。」

  林滴滴一轉身,拖著沉重的腳鐐蹣跚前行。唯獨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

  這一戶民家住著三口人。一男人,一婦人,一女娃。

  女娃和林滴滴差不多大。

  曾有一天,林滴滴瘋跑出來滿街亂竄,結識了這個小女娃。

  兩個孩子在一起玩的投緣,便時常相約。

  這一回正在衚衕里玩草編,婦人趕集回來了。女娃撲向婦人,婦人便從菜籃里拿出來一個包子給女娃,說是娘特意給你買的,吃吧。這個吃完還有一個,給你留著。

  剛蓋上籠布,婦人一抬眼看見了林滴滴。

  林滴滴也正直視著她。

  目光撞在了一起,林滴滴覺得自己陷入了溫柔里,立時僵住了。

  婦人笑著走過來,再度掀開白色籠布,從精心包裹的熱騰騰的饅頭堆里拿出了最後一個包子。

  「來,孩子,拿著,你也吃。這是豆沙包,可好吃了。」

  林滴滴麻著一雙小手接過。

  她永遠不會忘記,豆沙包是個小刺蝟。身子橢圓,用模子刻出的面刺兒炸著。一端還有尖尖的小嘴,以豆沙泥點了兩顆小眼睛呢~

  她抬眼看婦人,婦人也在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林滴滴感動了。

  她不僅把留給親生女兒的豆沙包分出來一個,還用這樣無限柔情的目光籠罩著自己,如被暖陽照拂,裡頭甚至還有喜愛……

  喜愛啊,我被喜愛了——我從來沒被人喜愛過——可我能辨別出來,這就是喜愛——我居然也會被人喜愛……

  這一連串的情緒不是錯覺,不是自作多情。

  婦人著實喜歡她,第一眼看見她,就疼惜喜歡這孩子。這驚鴻一瞥,短如浮雲的一點恩惠,就將林滴滴乾涸的心靈澆了個透。

  原來人與人的感情還可以這樣。

  原來我在別人眼中的頑劣在她這裡成了可愛。

  ——這些都是婦人明白白的目光告訴她的。

  婦人一笑,「姨姨要回家做飯了,過會兒來家吃飯。」

  林滴滴點頭,說好。

  雖說心中波濤萬丈,可表面上卻波瀾不驚。甚至連一句謝謝都沒說。

  也許任何一個初遇美好的人,都是遲鈍的,是排斥的。甚至,會做反向的厭惡反應。這背後不是不感恩,而是不敢相信,更是恐懼。

  害怕懂得了好,就再也無法忍受惡。

  但她還不至於反應激烈,只是遲鈍。然後低下頭來,狂啃那隻豆沙包。

  好吃,真的好吃,好吃到豆沙包的香甜在味蕾上印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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