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燕娘和八個尼姑
我嗷嗚嗷嗚扒著飯。
女人臉上也美滋滋:「香嗎?」
「香。」
「今後你跟著我,我養你小,你養我老。」
我只顧夾油紙上的羊肉片,吃的滿嘴流油,沒細想就點了頭。
「剛才聽你說,你叫綠葉是吧?」
「是。」
女人把口中的牙籤吐了:「呸,這什麼倒霉名字!紅花還需綠葉襯的。我給你娶個新名兒啊,我想想~~」
她歪著脖子細細打量著我,嘬著嘴語言細碎:「再白點就更好了……其實還是個愣頭青,這可不行……得教會你靈活變通!得,就叫雪靈吧!隨上我的姓,就是燕雪靈。」
我口中嗚嗚含著吃食:「是燕子的燕嗎?」
「沒錯兒!這裡的人都管我叫燕娘。」
我有些憂心的問道:「您真的要收養我嗎?我原先的家裡,人人都說我命裡帶煞,專克父母。」
沒成想她一拍大腿,高興嘆道:「這麼好!哎喲喂,老子就是命太硬落了個孤身一人,巴不得有人能克克我!」
我差點嗆了飯。
更嘆不可思議!這世上竟能有人視我如寶……
燕娘朗聲:「名字也有了,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娘了,喊娘。」
我怔了一下,只覺得這詞生澀,從前我只管母牛叫夫人的,一年也喊不了她幾聲。
女人見我沒說話,拉走我的碗:「不喊娘,可沒有飯吃。」
我眨了眨眼睛仰視著她,動了動嘴唇,輕呼了一聲——「娘」。
不長的年歲,可也記事了,說出此詞其實不易。然而冥冥之中有一種牽引,使得我開口順遂。
「唉!真乖!」
她大聲宣告著自己的喜悅,額頭上好似掛了盞燈,整個人都亮堂了。她一邊把碗推回給我,一邊給我夾著菜:「天晚了,可不敢只吃肉,再積了食。」
我心裡有個地方化開了,這種感覺使我有些顫慄。我聽她的話,把碗里的素菜也吃了個一乾二淨。
當躺到床上睡覺的時候,我的小手不停摩挲著厚實軟和的被頭,猶覺在夢中。
也真的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又睡回了乞丐窩的硬木板上。被子蓋得了肩蓋不住腳,蓋的了腳蓋不住肩。我冷啊,把整個身子蜷縮的像只蝦米,這時候鼻涕蟲又來使壞了,死皮賴臉的搶走了我的被子,把她那條全是虱子的破麻布扔到了我身上。
不要——!我在夢裡大喊著。
或許每個孩童的心中,都擱碾著一個恐懼的人,一幅恐怖的畫面,一段難以揮去的印象。
掙扎中,我被搖醒了。當我睜眼看見燕娘的臉,看見有明月光從窗戶照進來時,我才吐出半口氣。再動動身子,發現自己仍躺在熱被窩裡,淚雨才驟然轉小。然依舊驚魂未定,啜泣難止。
「小東西,做噩夢了?」
「嗯。」我的鼻音很酸很軟。
「哎,這麼小流浪在外,定是受過不少驚嚇的。對了,你屬啥啊?」
我往下吞了吞倒流回來的眼淚:「屬蛇的,臘月二十八的生兒。」
「那六歲多了,快七歲了。流浪了多長時間呀?」
「嗯……」我掰著手指頭可也不會算:「中秋節之前沒家的。」
燕娘摟著我說道:「今兒是十月的最後一天,明個就是冬月了,你這流浪了兩個多月啊。也還行,不算太久,還磨不掉你原本的性子。睡吧,不怕了,現在有家了。」
我有著逃出生天的慶幸,又有著害怕端不穩甜蜜的擔憂,以參半的情緒沐浴著籠罩而來的安全感,輕嗯了一句,貼著燕娘睡下了。
轉天起來,燕娘給我換上了一身新衣裳。
雖說不是原先家裡常用的緞面,可也是上好的精棉布。
而且,特別合身。粉呼呼的。
細細看罷,她喜氣洋洋:「你說巧不巧,前些日子我去逛集市,打眼這麼一瞧,好賴不濟就相中了這一身!我這心裡還嘀咕啊,我買套小孩衣裳做甚!可不買不行,說啥也走不動了,非得買下來才踏實。現在懂了,這都是老天爺安排的。」
我咬著下嘴唇靦腆笑著。
燕娘又拿來木梳。因為頭髮被絞的很短很碎,直抿了好一陣,才梳了個三角髻。嗯,就是頭頂有一個小糰子,雙耳邊各有一個糰子的三角髻呀~
再綁上紅頭繩,燕娘就樂陶陶抱著我往院子里去了。
初升的陽光從東邊照過來,山巔的位置會早一步看見太陽。庵院兒已經被洒掃完畢,滿鼻都是新鮮的晨露味道。
篤篤的木魚聲停了,姑子們做完早課,紛紛出了庵堂。
我數了數,統共只有八個人。
除了昨日見過的妙萱外,還有一位老姑子,兩個大姑子,以及其餘的四個小姑子。
燕娘手心向上,五指併攏,很有禮貌地朝向領頭那個與我介紹道:「這一位是咱們白雀庵的住持,法號滿慈師太。」
我小聲問了好。
滿慈人如其名,慈眉善目,用帶著佛珠的手觸了觸我的額頭。
可輪到介紹另一位大姑子時候,燕娘明顯態度一改,口氣隨意:「這個是滿靜,二把手管事的,又稱監院。」
這一位自從出現就板著臉,眼珠渾濁神色暗啞,好似臉上寫著「生人勿近」四個字,但我還是問了好。
這時候一旁的老姑子已經伸手來抱我了:「哎唷,這麼討喜的娃兒,咱也稀罕吶!」
她很老了,臉上的皺紋像是核桃。她說話的時候,能看見帶黑斑的牙齒,身上也有一股子老人家的味道。
但燕娘放心的把我給她抱,並喜笑顏開的對我說道:「這一位呢,是住持的師叔,慧覺老師傅。」
我甜嘴一句:「奶奶好。」
一眾哈哈樂了。
「這個是妙萱,昨兒你見過,今年十四,這半大孩子心腸極好。」
在燕娘的介紹下,妙萱對我調皮的眨眨眼睛,眼中純凈,
其他四個小姑子圍了過來,挨個對我做著自我介紹。
「我是妙清,是師父的大徒弟。」
妙清二十五六的樣子,文文氣氣,個子高挑。
「我是妙凡,是二徒弟。」
妙凡二十左右,不胖不瘦中等個,上嘴唇有顆黑痣。
最小的那個搶先道:「我是妙燈,我七歲你六歲,咱倆能玩到一起。」
慧覺把我放下來,推著我近前兩步兒,叫我跟妙燈當面打個招呼。我也就學著她還了個合十禮。
妙燈有點男娃氣,再配著光不溜秋的頭,更神似了。
我問她:「你怎麼不戴帽子呀?」
她一捋自己的光腦瓜:「礙事兒,我習慣了。」
那個話最少的三徒弟名叫妙真,年十八。不喜湊熱鬧的她介紹完自己,拿著噴壺,給花木澆水去了。但我覺得,僧帽素衫也擋不住她的姿容絕麗。
二把手滿靜似乎哪裡有些不滿意,於是開始訓話了。
「我說燕娘,如今你又添了個孩子,每季給的香火錢可得多一份了啊。」
燕娘帶著些嗤之以鼻:「哪兒用得著您說啊!昨兒已經托妙萱把這冬季的例銀添一為二,交給妙清了。」
滿靜扭頭看向妙清,妙清趕緊從袖裡拿出一小塊銀子:「著實有的,徒兒正打算過一會就下山去,拿它採購冬糧。」
滿靜這才點頭:「仔細點兒賬,余錢交給我的時候,我可是會逐一比對的。」
「是,二師父。」妙清態度恭敬。
一旁的滿慈住持嘆口氣道:「這麼小的娃兒,吃不了多少齋飯的。燕娘下一季,只添半份得了。」
但滿靜的鼻孔一漲:「住持,您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昨晚上光是給這小丫頭洗澡燒熱水,就使了咱們五天的乾柴。哪裡會是個省油的燈!」
滿慈一咂舌:「休要刻薄!」然後又帶上暖笑看著我和燕娘:「都別小丫頭小丫頭的叫了,孩子叫啥名兒啊?」
燕娘摸著我的頭:「我們叫雪靈。」
誰料那滿靜晃了晃身子,咧著嘴說:「靈,巫也,以玉事神。這名兒可不正派。」
燕娘惱了:「呵,您管的忒寬了吧!我就是想要我姑娘膚白貌美冰雪聰明,礙著您什麼了?!」
滿靜準備反擊,但被滿慈瞪了一眼憋回去了。她口中嘁嘁兩聲,扭頭走了。
滿慈勸道:「燕娘可莫要與她一般見識,這人老古板慣了,對貧尼說話也沒幾句中聽的。但她心裡,也是為了白雀庵計議吶。你帶著孩子在庵里逛逛,認認門兒吧。師叔身子又不適了,我現在帶她往山腰找劉郎中去。」
「誒,您去吧。」
人群散了之後,我印象深刻的只有滿慈、滿靜、見了兩回的妙萱和要帶我玩的妙燈。至於其他人,浮在腦海的是一片圓溜溜的大光頭。
我趴在燕娘的肩頭小聲問道:「娘,咱們為什麼要住在尼姑庵里呀?」
燕娘答:「這裡幽靜,安穩,算是個世外桃林,娘已經在這住了三年了。」
我眨著眼睛:「那麼三年前,娘住在哪兒?」
燕娘豪氣滿滿的說道:「三年前啊,娘是江湖遊俠,居無定所。而如今則是,半入繁華半歸隱。」
「江湖遊俠???原來娘這麼厲害哇!」
燕娘一直笑著:「那當然了!想跟娘一樣厲害嗎?」
小雪靈奶聲奶氣:「想~」
「好勒。從明兒開始,娘教你學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