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宋諒哉

  方滾滾不知是去告別還是做離開的準備,反正不見鬼影。下午兩節課方中元上完第一節就逃了,回家怕被她媽發現,身上也沒多少錢,拄著助力拐逛到了城隍廟。


  她很少見過城隍廟內的人數超過一隻手,此時有四個人坐在走廊下打牌,一對情侶在大廳。她要買門票王師傅還不願意收。


  方中元正扯謊應付王師傅“下午為什麽沒上學”這個問題時,宋諒哉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站在大柏樹烏雲狀的樹冠陰影下喊她的名字。方中元走到他麵前,乖巧的說“您好。”她到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宋諒哉。


  宋諒哉還穿著那件不合身的深棕色西裝,方中元覺得他的衣服就沒換過。他在陽光下明顯比在昏黯黲的傍晚見到的時候要好看,眼睛有神,雙手自然垂著,雖然隻是隨意站著但身姿像他背後的柏樹一樣挺拔,估計他就是披著一條麻袋都不在乎。


  方中元正琢磨他要是年輕幾歲她肯定天天來這裏看帥哥時,宋諒哉問:“惠坤怎麽樣了?”


  方中元腦子裏立刻就冒出來“快死了”這三個字,根本想不出其他委婉的表達方式,她傻站在宋諒哉麵前,在心底直抽自己大嘴巴,覺得給自己專業丟臉了,可隨後意識到不對,“誰?”


  “你們趙老師,惠坤是他的字……現在的人都不提這些了。”


  “哦,還好。”


  宋諒哉多看了方中元兩眼,接著往她身後以及附近掃視一圈,問:“那個整天跟在你身後的尾巴呢?”


  她感覺心口被錘了一下,緊張得不知該說什麽,便繼續保持懵懂無知的樣子傻站。


  宋諒哉不僅沒有不耐煩,反而用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平靜有傷的語氣說:“聽說惠坤隻剩半個月了?”


  方中元雖然不清楚但也不吃驚。她隻是不知道宋諒哉的消息哪來的,她都沒見他去探病過,也許他去了自己不知道,也許是王師傅他們告知的。宋諒哉能看到方滾滾,而方滾滾提及宋諒哉時語氣也像是知道些什麽。雖然還是不清楚底細,但方中元感覺自己應該能猜到點什麽。


  她沒話找話,問:“哦,你有沒有去看過趙教授。”她說完就後悔了,萬一他真沒去過醫院,自己就有點像故意揭短了。


  “我正想為這事請你幫忙。”


  聽了這話,方中元更後悔了,心中罵自己為什麽要來這兒,為什麽要逃課,難道命該如此?如果是幫陳奧迪傳個話的那種小忙,她能做到,估計宋諒哉也不會交給自己太重要的事情……


  宋諒哉示意她跟上,轉身朝著大殿走去。


  那對看起來比方中元年紀大不了多少的年輕情侶歪著身子坐在蒲團上。方中元跟在宋諒哉進去時他們轉頭看了一眼後繼續卿卿我我,兩人挨在一處,女生都快坐到男生懷裏了,手臂摟住男生的脖子,而男生的手放在女生的大腿上。


  宋諒哉視而不見,背著雙手站在他們身後,微微仰著下巴盯著巨大威嚴的塑像。方中元也學著他的樣子,把半邊身子的重量壓給拐杖,盯著塑像微微眯著的長眼發愣。


  沒等兩分鍾,那對小情侶就站起來離開了。宋諒哉將兩個蒲團拉開大約有一米的距離,然後盤腿坐下,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略長的西裝袖子掩到魚際的位置。


  方中元坐在他對麵,把拐杖橫放在腿上。


  宋諒哉先朝院子裏伸手指了一下,方中元順著看過去,除了那棵大柏樹以外,就隻剩廊下打撲克的那幾個人比較顯眼。剛才出去的小情侶走到柏樹下,男生坐在宋諒哉下棋的位子上,女生則坐在了男生的腿上。


  她正盯著人家小情侶的時候,宋諒哉開口了:“那棵柏樹是我的真身,我修煉五百年,幻化成型一百年,有此實體五十餘年。”


  方中元雖然有心理準備,但真聽到這種事還是忍不住吃驚,扭頭看看柏樹,又看看宋諒哉的臉,再看看柏樹。


  她不知該說什麽,靜靜的聽他往下說。


  “本體為木,這廟牆如網一般使我不能踏出此門。”


  方中元點頭。


  “惠坤與我是幾十年的好友,如今他病入膏肓隻剩半月陽壽,我想去看看他。”


  方中元再點頭。


  “我見你能與遊魂烏鬼交談,所以想請你幫忙,借你肉身帶我出這城隍廟。我一生隻有惠坤一個朋友,若是不能見他最後一麵,我定懊悔無及。”


  方中元還是點頭——她猛然停下晃動的下巴,保持著低頭的姿勢看著宋諒哉:“這就是附身的意思吧?”她頭一次聽見有人把附身說得這麽客氣好聽的。她本想搖頭拒絕,但是話到嘴邊變成了:“你跟我們教授是怎麽認識的?他家裏人呢?”


  趙秀城似乎不喜談論舊事,隻不過是看在要請方中元幫忙的份上,才將兩人從相識開始說起。


  “這座城隍廟是宋成化年間建的,規模比現在大多了,我也是在那時被種下的。惠坤祖上是鄉紳大戶,那時候這裏還有幾位正經道士,有一位管事的俗家姓秦,與惠坤祖父趙老太爺交好。惠坤出生時趙家抱著他來這裏求福抓鬮。”宋諒哉像是想要了什麽有趣的,臉上略微帶了一點笑意,“他現在雖說如老樹皮一般,可當年粉團似的,我站在旁邊看著他被奶娘抱在懷裏,被人摸臉捏手。”


  方中元實在想象不出趙教授幼時的樣子,不過肯定很可愛就是了。


  “惠坤六七歲時父親癆病過世,他祖父對他管教有餘,關愛不足。原本這兒的老道士藏書不少,惠坤經常躲在這裏看閑書,他祖父逮到一次就罰一次。我能化成實體的時候惠坤剛滿十二,我記得他年紀是因為那時他祖父要送他出洋留學,他母親舍不得兒子小小年紀離家萬裏,特意托秦先生作說客,好歹趙太爺改了主意多等了幾年。我忽然出現在廟裏,隻有秦先生一人知道實情,對別人隻說我是新來的道士。惠坤年紀小,見識不多,我一生尚未出過這個院子,兩人倒也能玩到一處去。惠坤十五歲時被送出洋留學,過了六七年他祖父病逝時才回來。他的這個字還是在他留學期間,趙太爺見他到了年紀便找秦先生一塊取的,發電報給他。那時時局動蕩,沒太平日子可過,秦先生過世的較早,隨後幾年道士都慢慢走光了。惠坤回來時,隻剩下我一人。他建了座學校,侍奉老母,快三十時娶了妻子。後來他母親與妻子先後離世,他一直教書育人,倒也沒別的好說的。”


  宋諒哉並沒有把趙秀城的整個人生說的多麽波瀾壯闊,但是有些地方還是挑動了方中元的神經。人在這世間就如浮遊一般起起伏伏,一點風吹雨打,都可能讓人陷入萬劫不複之中。趙秀城是個了不起的普通人,同樣也是一位可敬可親的明師長輩。可是感動並不能掩蓋對未知的懷疑與懼怕。


  “趙教授應該能理解您不能去看望他。”


  “他是能理解,但我作為朋友也有該做的。”宋諒哉的這句話讓方中元有些觸動,隨即他的眼神微微往下移,“作為謝禮,我會治好你的腿,不用等著一年半載才能徹底痊愈。”


  方中元看了看直挺挺往前抻著的腿以及腿上的拐杖,不得不承認這個交換條件很讓人動心。


  “能不能讓我考慮考慮?”方中元問。


  宋諒哉點頭道謝,起身走出大殿。


  方中元照例慢慢跟在他身後,問:“那王師傅和秦老師知道這些嗎?”


  “身為秦道士的侄孫甥孫,自然清楚。”


  那兩個小情侶坐在樹下,宋諒哉站在棋桌附近盯著上麵擺放的棋子。不出兩分鍾,那對小情侶露出很厭煩的表情,手拉著手走了。


  方中元離開城隍廟前同王師傅閑聊幾句,成功管住了自己的嘴巴沒有問出“平時是您給大柏樹澆水還是宋諒哉自己喝水”這種傻問題。


  她離開之前,回頭看了一眼坐在棋盤前的宋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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