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第十三章
方滾滾從他們離開餐廳的那一刻起,就如祥林嫂一般圍著方中元絮絮叨叨,先是質疑劉道一的動機,而後分析利弊。
方中元本以為他會很高興,哪怕不是欣喜若狂,但至少也該表現出一種早就想要得到如今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後的輕鬆的喜悅才對。一開始她還有精神捧場,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注意力就像小孩子撒手放開的氣球一樣,晃晃悠悠飛遠了。
方滾滾也像一隻氣球,隻不過線還在方中元手指上纏著,他圍在她身邊,有時候趴在她的肩膀上說:“我跟你打賭,我生前肯定是青年才俊。”,有時候則跟在她背後念叨:“我應該不會死的太難看對吧,不至於像曹單肚陳奧迪他們支離破碎,難不成是急性病猝死的?”,他說了這麽多都得不到方中元的回應,便背著手倒退著飄,與她麵對麵:“怎麽了?悶不吭聲的。”
“沒什麽,都挺好的,也算是運氣好,劉叔叔主動關心了一回,沒想到就有結果了。”方中元下意識垂下視線想避開他的打量。
方滾滾歪著頭忽然身子一歪平躺在半空中,一張臉放在她的眼皮下。方中元被嚇了一跳,拐杖正好卡在人行道碎裂的一塊磚縫中,拖著她身子不穩往後踉蹌半步,還撞到了背後的一對情侶。
男人沒說話,挽著他胳膊的女人直接就叫嚷起來:“沒長眼睛啊。”
方滾滾也不管人家聽不見,飛快的回了一句:“你見過誰後腦勺長眼睛的?”
“不好意思。”方中元小聲的說。
那女人瞄了方中元一眼沒再說話,挽著男人繼續朝前走。
方中元把拐杖上沾的一點泥土敲掉,開始跟在他們後麵。方滾滾一向把天地當床,是飄是浮是躺是臥全憑心情,很少有正經站著的時候。此刻他卻緊緊的貼著拐杖與方中元並行往前,兩條腿有節奏的邁步,還伸出一隻胳膊攬住方中元的肩膀:“從你見著劉道一的時候就開始不對勁,怎麽了?”
“你現在不是很高興嘛,幹嘛放注意力在我身上。”
“這話聽著,怎麽這麽小心眼小脾氣。”
走在前邊三四米的情侶聽到她的聲音,回過頭看了一眼,發現方中元隻有一人正對著她的拐杖說話,方中元發現他們兩人臉上露出驚訝懷疑擔心的表情,隨後加快步伐往前衝,一轉眼就同方中元拉開一段距離。
“別和我說話了行不行,人家都把我當做神經病了。”
“那你倒是把耳機戴上,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哪怕真的要做,我現在也隻想先找回記憶,別悶悶不樂的了。”
本以為照著方滾滾的追求,自己想要的近在咫尺他毫不猶豫的當下決定跟著劉道一離開,方中元滿心疑惑,以至於沒反駁他的自戀,“你為什麽不跟劉叔叔直接走?”
“我舍不得你啊,”方中元心裏一跳,然後聽他繼續說,“還有洋洋,我把她從醫院裏帶出來,還沒等她離開我自己卻先去忙自己的事情了,這對小孩子不好,會有種遺棄感,我得把她安排好,要找個靠譜穩妥……還有一個原因是我還沒想好。”
方中元奇怪:“這有什麽好想的?”
“前幾天還在為這事憂愁,今天居然就有人主動幫忙了,你就不覺得這太巧了點?像劉道一這種大忙人,怎麽會惦記著這種小事?”
方中元立刻很鄙夷的說:“我劉叔叔人好怎麽了?你這人怎麽這樣,一點都不記得別人的好?”
“不是啊,我就記得你挺好的。年輕人,要時刻保持防範意識,尤其是人命關天的時候。”
“你都死了。”
“謝謝你提醒,不然我都快忘記自己已經死過了。”方滾滾斜了她一眼,繼續說:“如果在找回記憶後,投胎往生變成不可控製的怎麽辦,我還希望至少能看著你長大成人,哎不對,是順利畢業。”
“別,我爸媽挺合格的,用不著您操這份心,趕緊把自己的事情解決了。”方中元說完後,抿著嘴唇往前走,傷腿腳踝後麵那根筋有些疼,她幹脆集中注意力體會緊繃的發酸的不適。
“那我能放心的把洋洋托付給你嗎?”
方中元認真的想了想,很謹慎的回答:“托付給我應該是沒問題的,但是你能不能放心的托付給我拿那不敢保證了。”
“好好說話。”
方中元搖著頭很幹脆的說:“別托付給我,責任太重了。”
“我倒是可以把洋洋交給小阮,畢竟她的事從批捕到判決,至少得花半年時間,洋洋的父母不可能拖著自家孩子這麽久,小姑娘有耐心有愛心,是個好人選。”方滾滾邊說邊肯定的點頭。
方中元忍不住問:“小阮那到底是怎麽回事?”
方滾滾又飛了一個白眼給她,還沒說話,她自己先嚷起來了:“你能不能對我好點,都快走了,就這種態度,還想不想讓我一直惦記著你了?”
“誰說我要走了?”方滾滾盯著她,笑著直搖頭,“以防萬一先提前說好,我要是真不回來了,就別惦記了,一想到我就這麽把一個年輕小姑娘的青春給耽誤了,想想挺……我肯定會更自戀……”他兩眼中藏著一點光,臉上全是笑容,說話的時候也不怎麽正經的搖頭晃腦,分明就是玩笑話,可是方中元卻聽進心裏了,臉上那點刻意露出來精神抖擻的歡脫頓時掛不住了。
方滾滾不等她想明白自己此刻究竟是什麽情緒,自己先變了臉色,表情一瞬間變得很正經,緊接著就是更明顯的嬉笑:“當然了,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對我念念不忘。畢竟以後能不能遇到我這麽優秀有趣的異性都得指望你下半輩子的運氣了。”
“我還是十八歲的小姑娘,先別告訴我生活有多殘酷。”
“才二十二就學會虛報年齡了,到你三十四十的時候可指望什麽活在虛假的青春裏?”
方中元歪著頭回答:“肉毒杆菌?高科技?反正二十二是虛歲,不能那麽算。”
“成年人要學會坦然麵對自己的年齡。”
一人一鬼吵吵鬧鬧的往學校走。方中元剛想把這是暫時甩在腦後,就聽到方滾滾很正經的問:“你是怎麽想的?”
她想說“我害怕改變”,或者“別問我,你自己決定”,但她還是點點頭,忽視喉嚨間的緊縮感鎮定的說:“我覺得你可以試一試,我相信劉叔叔。”
“既然你這麽說。”他在停頓了許久之後才冒出來一句,“那我得去看看那幫孤魂野鬼。”
方中元聽這話已經明白他已經做了決定,臉上的表情快維持不住了,但是又不能讓方滾滾看出來,幹脆繃著臉皮不帶任何表情。她不希望方滾滾離開,畢竟這是她所有幻想朋友中最棒最真實的一個,隻屬於她的朋友——除了他還認識的那些鬼魂之外。她有一個完美的秘密朋友,而現在卻要失去了。方中元覺得自己有點自私,不是有點,是非常自私。如果說方滾滾的生活中真的是有什麽值得去做的話,無疑就是這個了,他想知道自己是誰,以前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又是怎麽失去的,這也是他通往下一個階段的轉折點。
方中元想起以前別人說給她聽過的一個道理,她記不清是誰說的了,可能是她爸,也可能是方滾滾,可是她總覺得這話在她腦子裏已經待了很久很久了,她與方滾滾才相識多久,她是從什麽時候對他的存在已經如此習慣了?總之,那話是說,如果感覺為難的話,那就站在第三方的角度擯棄感情與情緒僅從理智的角度考慮利弊與對錯,無論怎麽不甘心,也要做有益有利的選擇。
她心事滿滿,略過了方滾滾的不少話,回過神時正好聽到他說“等我恢複記憶的時候,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你我的大名。無論如何肯定會比現在的這個有格調有高度有文化。”
方中元剛想反駁,方滾滾卻收斂了嬉笑的表情,正正經經的盯著她的眼睛說:“現在不要想那麽多,走一步算一步。鍾吉羽和陳簌簌靠不住隻是因為年紀輕經驗淺,但是該知道的應該還是知道的,他們兩個都沒提過的,要麽是太高深他們不清楚,要麽是別的原因沒打算讓我知道,要麽根本沒有。劉道一現在說得既好聽又自信,不知是不是想拿我做實驗,也不知道結果如何。”
方中元聽他這麽說,反倒擔心起來,聽他又笑嘻嘻的說:“不過萬一成功了呢,最糟糕的結果能是什麽?天打五雷轟?我可記得有人在三個月前還想用這個嚇唬我。”
方中元想握住他的手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如果她不能為他拉上一群人幫他排憂解難紓解情緒,那麽至少可以像他鼓勵安慰自己那樣支持他。
但此刻,她心裏反複提醒自己的是,她會失去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