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第九章

  吃完飯後,一眾孤魂野鬼擠在廚房,椅子不夠,方中元又從客廳拖來兩個,眾鬼裝模作樣的坐著,屁股要麽懸空要麽陷在椅子裏,曹單肚直接把半拉身子放在了餐桌上。


  方中元覺得這挺像學習小組,隻不過人家討論的是數理化或文史哲,他們討論的是……誰知道要討論什麽。


  方滾滾開場白剛說完,就有個五官清楚四肢健全隻是黑眼圈有些嚇人的小夥子舉起手。


  “下麵請王熬夜同誌發言。”


  方中元正襟危坐,等著他說出什麽有哲理的話。


  小夥子站起來,穿著一套灰褐格子睡衣:“大家好,我是王熬夜,原名叫王雲洛,死時二十四歲,死因是……”


  除了那個愛貓的女孩子以外,眾鬼起哄發出噓聲。


  “好的好的,下麵說重點。”王熬夜不耐煩的拍拍桌子,繼續聲情並茂的用普通話說,“當我們還活著的時候,總會以為死亡是終點,但是當我們死了之後,才發現這是與以往不同的存在形式。活著的人不了解死後的狀態,因此,他們對死亡充滿了恐懼,他們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什麽,這是對未知與消逝的恐懼。我以前沒有考慮過死亡是什麽,但當我真的死了之後,發現這就跟活著時候經曆的生活一樣,是一條不可逆不能返的路,隻能繼續走下去。”


  方中元與眾鬼開始鼓掌,廚房中響起單調的掌聲。


  “謝謝謝謝,謝謝大家。”王熬夜朝左右與正前鞠躬。


  又一個鬼舉起手來了,方中元有些不敢看他,他舉起的胳膊就像折斷的樹枝,彎成兩個“之”字,血跡把勉強認出是白色的襯衫染的通紅,似乎還有骨頭從袖子裏支棱出來,另一隻手從手肘出斷了,方中元看隻看著他舉起來的手就覺得自己的傷腿也跟著疼起來了,更別提他血糊糊的臉上五官模糊,鼻子貼在臉上就像一小疙瘩肉團,頭發被血黏成一縷一縷貼在額頭上。


  “好的,下麵請潘第七發言。”


  剛才那個方中元猜測是熬夜猝死的,但是這一個她猜不出來了。


  “大家都知道我是怎麽死的,談了五年的女朋友跟我分手了,炒股加杠杆欠了幾百萬,一時沒想開就去跳了樓。其實那個時候,我剛往下跳的時候就後悔了,可是能怎麽辦,又不能飛回去,隻能瞅著那水泥地離自己的臉越來越近然後啪嗒一聲拍上麵。所以,人隻要活著就有希望,千萬別自殺,看看我,這邊剛跳下來還沒火化,那邊股市就開始漲,熬了八、九年才熬到一個牛市啊,就這麽被我給錯過了。我要是不死,別說欠的那幾百萬,上千萬我都能賺回來。自殺也千萬別跳樓,尤其是愛漂亮的小姑娘,死得太難看了,看看我這鼻子,本來就沒鼻梁,現在整個扣臉裏骨頭都碎了……”


  方滾滾咳嗽兩聲,潘第七立刻明白自己跑題了,用似乎僅靠幾根筋連著的胳膊摸摸自己的臉,兩處的血都糊在一起了,“我想說的是,能活著就千萬別去死,但真要是已經死了,也就那樣了。就像是王熬夜說的,會有接著走下麵的路,而活的人,因為看見了別的人死了,才會害怕死,才會拚命好好活著。我說完了,反正要記住千萬不要跳樓,更不能從十幾層往下跳,他媽的就跟拍大餅似的人都給拍平了,雖然都是死可好歹別人至少還有個人樣……”


  王熬夜拉著他血跡斑斑的袖子想把他拽回椅子上,結果把他的胳膊給卸掉了,王熬夜立刻把手裏斷枝似的胳膊塞給他:“對不起啊潘哥,你胳膊又掉了,給你。”


  方滾滾對唯一的女鬼說:“小阮你有沒有想說的?”


  方中元立刻拍手。


  那個文靜的小姑娘站起來,有點害羞的捏著自己的手指:“恩,那我也隨便說兩句。我覺得雲哥和潘哥說的都很好,但是都有點離題,滾哥讓我們……”


  方中元聽到“滾哥”這兩個字一時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方滾滾斜了她一眼。


  小阮在方中元笑場之後有些緊張,磕磕巴巴的說:“讓,讓,讓我們討論這個,主要就是為了給方同學做參考的,所以應該站在她的立場和角度思考這些,而不是自我感悟。我說完了,謝謝大家。”


  大家都開始鼓掌。


  方中元看著這些鬼個個嚴肅認真,自己逐漸也認真對待,拿了小本子攤在桌麵上一邊聽一邊記筆記,不時放下筆呱唧呱唧的鼓掌,活動場麵和諧,與會人員熱情,猶如傳銷組織現場。


  大家說了一個半小時後便離開了,挨個穿過房門消失不見。方中元看見小阮臨走前還多摸了黑黑一把。


  方中元等了一會見沒腦袋忽然紮在房門上後,才問方滾滾:“小阮是怎麽死的?她多大的時候死的?”


  “聽了這麽多,你就隻想知道這個?方中元你有沒有意識到最近你整天把死的、死人掛在嘴邊?快過年了,別這麽喪氣行不行,好歹也是個文科生,夭折,過世,意外這些詞,哪一個不比死來死去的好聽,你能不能學以致用。”


  “哦,我知道了,那小阮究竟是怎麽死的?”


  “意外。”方滾滾語氣有些急,方中元想著小阮那張清秀的臉,嘴唇上那塊刺眼的傷口,脖子上的指印,大約也能猜到點,便不再問了。


  “今天的這個事,謝謝你。”她覺得“謝謝”這兩個字說得有些尷尬,連忙繼續往下說,“幫我應對這種事。”


  方滾滾盯著她,仿佛在思考些什麽。之前道謝時的尷尬又出現了,方中元避開他的視線,大大咧咧的說:“你看我幹什麽?”


  “你真這麽想?本來都沒指望他們能說出點正經話,就是讓你看看熱鬧。”


  方中元歪著頭擰著眉頭,試圖用表情表達自己的不解。


  “道理隻要長耳朵了都能聽到,可因為聽他們說了幾句你就不會為趙秀城的事情煩心了?你家長輩過世的時候給你的印象不深,沒真正麵對過這些事。我隻希望你明白這種事情總會不可避免的,而你,總得難過傷心。我們也不會告訴你死不是可怕的,因為我們越是那麽安慰你,你就越驚恐。”方滾滾說著,


  “可我真的不害怕。趙教授即便現在就死了,他依然還是他,別人不明白,但至少我知道他還能像他活著時那樣,一個喜歡給人講課的老棋鬼,我隻是沒辦法看見他躺在病床上慢慢等死的這個過程,太熬人。”


  方滾滾認真的看著方中元,嚴肅的說:“你應該害怕,死亡對你來說就應該是可怕的,正因為有這種恐懼,你才能謹慎小心,不會去冒無謂的險,不會傷害到自己。就是,別強迫自己麵對,也別視而不見,別在事情已經發生後過多的糾結公不公平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如果你願意換個想法問問自己要怎麽辦,也許會好受一些。”


  方中元想反駁,可對她來說,死亡確實不那麽可怕,不是未知的,也不是純粹的消亡。她低下了頭,在方滾滾的注視下,仿佛任何辯解都沒用。她心間有些堵,倒不是起了悲心或是無奈。當方滾滾讓一群形形色色的鬼坐在廚房別開生麵的開了一個小會,就為了讓自己能健康的麵對一個人死亡的這個過程,她實在不清楚此刻心底的情緒究竟代表了什麽。


  她本想拍拍他的肩膀笑兩聲的,但是自己的手也拍不到他身上,隻不過是多想了這麽一秒鍾,仿佛就錯過了最佳的時機,再這麽做的話估計隻餘下尷尬與掩飾。


  道謝似乎也尷尬,她正想著怎麽結束眼下這一幕時,方滾滾發話了:“你還發什麽愣,趕緊準備去學校。”


  方中元這才注意到時間,她拄著拐杖邊走邊問:“小阮喊你什麽來著?”


  “別提這事,還不是你,壞我名聲,毀我清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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