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早上出門的時候,方中元看到方清明背了一隻鼓鼓囊囊的大書包。她抱著拐棍坐在車後座的時候,方清明將書包掛在胸前。


  兩人在學門口的天橋下被執勤交警攔下來,方中元腦子裏頓時就想象一出從書包裏翻出一缸骨灰然後她與方清明陷於鐵窗的大戲。


  年輕的交警朝他們敬個禮,方中元一直擔憂的盯著書包,根本就沒注意到交警說了什麽,更沒聽明白條例,隻注意到“自行車不得帶人騎行”這句話。


  交警批評了兩句後就放人了,方清明推著車子帶她往前走。方中元覺得太丟人了,自己跳下來,拄著拐杖走在方清明身邊。她剛想說父子牽驢進城而不騎的故事,方清明就跨上車說了一句“那我先走了”撇下她而去。


  方中元走到校門口,看見陳簌簌穿著黑色的褲裙站在門衛室邊,挎著那隻走到哪裏都帶著的包。她靜等方中元一步一步走到她身邊後才開口:“我剛才看到你弟弟了,他打算怎麽處理骨灰?”


  “我沒問他。”


  “你軍師呢?”陳簌簌往方中元的背後、四周看了看,不過沒等她回答,就從碩大的包裏翻出一個明黃色絲綢底子繡正紅色曲線狀花紋的小布包。


  “喏,給你的。”


  方中元聽她聲音很低的念叨了幾句,似是咒語,她接在手裏,小布包呈長方形,一手長,三指寬,扁扁的,裏頭裝了個硬且沉的東西。她鬆開一頭的係繩,將裏頭的東西推出來三分之一,發現是個黑紅色木片,手感光滑細膩,正背兩麵刻著她依舊看不懂的花紋,辰砂填在刻痕中。


  不等她問,陳簌簌先開口解釋了:“你家軍師說你容易作噩夢,找鍾吉羽刻了一個鎮惡夢靈,睡覺前壓在枕頭下。”


  “哦,謝謝……”


  “舉手之勞,要謝就去謝你軍師,我這就走了,如果有事……算了,還是別有事了,再見。”


  方中元握緊手中的符牌,目送陳簌簌離開,飄逸的褲裙像兩片翅膀隨著風往後扇。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心裏會升起來一絲絲離別的愁緒。不關乎人,僅僅是目送,這本身就帶著離愁。


  方清明逃了課,在第二女生宿舍樓下的花壇裏種了一棵桂花樹。方中元知道這個消息還是有人在校內群發的八卦,她看著一幫人在討論是不是要對宿舍樓裏的女生表白。她奇怪的是方清明買的那株有手腕粗的桂花究竟花了多少錢,為什麽是桂花,更重要的是他用了什麽理由對付管天管地管一切的宿管阿姨的,居然由著他去了。


  中午找他吃飯的時候,方中元注意到他的書包已經扁下去了。方清明似乎從林靜靜的打擊中恢複了,飯也能吃兩大碗了。方中元本就不願再提或再聽到林靜靜的名字,什麽都沒有說。


  她吃完飯後剛離開學校,那誰誰就跟了上來,還有陳奧迪——陳國武。方中元真是不忍心看他那張臉,她本來想到離學校比較近的小超市用固話給陳國武的女朋友打電話,後來覺得不保險,如果對方打電話回來問,店老板接了後直接說“我們這是哪哪哪,電話是個女學生打的,哦,我們這還有監控呢”,完全暴露了。還是應該去個遠一些的地方,至少是沒人能揭老底的。


  那誰誰和陳國武跟在她身後:“就是讓你打個電話而已,你在哪學的這些反偵察啊,電視看多了吧。”


  方中元倒覺得自己挺機靈的,不辭辛苦坐公交車到了北城區隨便找了一家煙酒商店,手剛把話筒拿起來,陳國武就站在她身後背電話號碼。


  方中元撥了以後,有點緊張。


  電話通了,一個溫溫柔柔的聲音傳過來,方中元沒多想,張口就說:“請問你是陳國武的女朋友嗎?”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後,方中元飛快的把戒指的事說了,期間女方數次試圖打斷她的話,都被方中元以更大的聲音壓過去了。等方中元說完,人家在電話那頭哭得都快斷氣了。


  方中元看看陳國武,有些不放心的說:“你聽清楚了嗎?”


  “你到底是誰?這事我都不知道你是怎麽知道的?你跟國武是什麽關係?”


  “什麽?我就是個傳話的,你保重,節哀,再見。”方中元立刻把電話給掛了,剛掏出五塊錢,電話鈴聲就響起來。方中元下意識就知道是誰打來的。她扔下錢就出去了。


  那誰誰跟在她身後絮絮叨叨,方中元全當耳旁風了。直到一句“你怎麽說跑就跑了,還該給陳奧迪他媽媽打一個電話。”讓她停住腳步,瞪著他。剛想開口,那誰誰立刻指著繁華熱鬧商業街提醒她:“小心點,別被人當成神經病了。”


  方中元掏出手機,佯裝打電話:“萬一他媽媽哭得比他女朋友還淒慘怎麽辦,簡直不忍心聽。”


  “方中元,你看看他……”那誰誰把一直努力躲在自己背後的陳國武揪出來,“現在這樣子解脫了嗎?你就裝作是陳國武的朋友,跟她說幾句話。既然都已經給他女朋友聯係了,再打一個電話也不多……”


  方中元覺得自己並不擅長應付長輩,尤其是她能預想到陳國武的媽媽是如何的悲痛。她剛想態度堅決的說點什麽,就看見陳國武在用皮膚都不完整的手背抹臉,看樣子在哭。哭就算了,結果手背一揉,眼珠子竟然被搓了出來,拖著一截血淋淋似乎是肌肉組織的玩意連著神經掛在腮幫子上。


  方中元不知自己是被這一幕嚇住了,還是太瘮人惡心住了,愣是沒移動視線直勾勾的盯著他把眼珠子托起來塞回眼眶中。


  那誰誰也看見了,指著他一本正經的對方中元說:“你看看,他都快散架了,趕緊讓人了結心願去投胎,不然你就等著他拖著這一地的腸子眼珠子舌頭什麽的攤在你房間裏當地毯吧。”


  “你想脅迫我!”


  “方中元,你可答應過的。做鬼要義薄雲天,做人要言而有信。連鬼都騙,你就不怕遭報應嗎?”


  方中元滿不在乎的說:“別嚇唬我,我小時候可學過《宋定伯捉鬼》,人家把鬼變成羊賣了都沒事。”說著,她故意用一種算計的眼神瞅著那誰誰。


  “想都不要想,試都不要試,髒不髒?”


  方中元垮下臉為難的說:“我真的不行,嘴笨說不好話,萬一戳到人家的傷心處怎麽辦?”


  他歪著頭,還在做最後的努力,垂著眼角微微撇著嘴:“求求你了?”


  方中元又回到那個小店,她總覺得人家老板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電話竟然還是陳國武的女朋友接的,方中元立刻捏著鼻子變了一個聲音用本地方言說找陳媽媽。


  陳媽媽接了電話,方中元剛說一句是陳國武的朋友,他媽就哭出來了。方中元有些手足無措,對陳國武小聲說你媽在哭。


  陳國武伸手就去抹自己的眼淚,方中元害怕又看見他把自己的眼珠子揉出來的模樣,連忙轉過身低頭認真的去數電話座上的按鍵。


  聽那哭聲真是太讓人難受了,尤其是知道為了什麽而哭的時候。陳國武站在她的麵前,她沒有太多的感覺,沒怎麽為這個年輕人感到可惜,她更願意看不見他那副殘破的模樣。但是當他的女朋友哭著追問的時候,當他的媽媽在哀悼自己兒子的時候,哀痛與悲楚像是沿著電話線,鑽進她的耳朵裏。


  陳國武抽抽搭搭的說:“你幫我告訴我媽,如果她想回老家,千萬記得把社保也遷回去,這些都是我幫她辦理了,她不清楚,房子不賣的話可以留著出租……讓她好好照顧自己。她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我剛到能孝順她的時候……我對不起我媽……”


  方中元不知該怎麽對一個正經曆喪子之痛的老母親講出這句話,陳國武確實對不起他媽,他讓他的媽媽在這個年紀痛失唯一的孩子,讓她在晚年孤苦無依,讓她在餘下的日子中不停的懷念自己的孩子。


  “阿姨,這話現在說有些不太合適,但是我覺得還是應該讓您知道。以前大家聚會的時候陳國武提到過社保的問題,您如果回家鄉不要忘記把社保也一塊遷回去。陳國武說您的保險都是他辦理的,您不清楚……對,都是他對我們說的……是,我們都知道他孝順,恩……您好好照顧自己。”


  方中元放下電話,在櫃台上放下五塊錢就走。


  陳國武哭個沒完,邊哭變笑:“謝謝你。”


  方中元耳朵裏塞著耳機對他說:“你眼珠子又掉了。”


  陳國武連忙站定托著眼球往眼眶裏塞。


  方中元繼續往前走,那誰誰飄在她身邊:“你可別跟著他一塊哭啊,滿大街的人都看著呢。早知道就提醒你帶著破碗出門了,拐棍這麽一擺,你跪在旁邊低頭抹淚,估計一個小時就能賺到打車回家的錢了。”


  方中元忍不住笑出來,她回頭看陳國武:“你塞回去沒?又不是做眼科手術……”


  行人從她身邊經過,疑惑的瞥了一眼。那麽多人,有衣著時髦的年輕人,有奔於工作的白領,有悠閑輕鬆的老人,形形色色的人中,就是沒有一個渾身血汙托著自己眼球的倒黴年輕人。


  “他投胎去了。”


  方中元心裏有些空落落的,她繼續往前走,手機響起來,是她媽,接通就問:“排骨是你想吃糖醋的還是蒜香的。”


  方中元想到她媽坐在沙發邊看自己睡覺,想她是如何把衛生間那一灘灘的水跡血跡清理掉,,眼睛發酸,覺得這世界上沒什麽比自己媽媽更好更親更重要的人了,而且還想將這些肉麻的話說給她媽媽聽,“媽——”


  “媽什麽媽,快點說,我這一手的水沒空聽你跟我嗲。”


  “糖醋的。”方中元飛快的說。她站在商場巨型屏幕的下方,抬頭看到正在播放的化妝品廣告。


  “你那邊是什麽動靜,你沒在學校嗎?你給我跑哪去了?你都多大的人了怎麽一點自覺性都沒有,上個學也要大人跟在屁股後頭攆著嗎?你這個死孩子屬驢的吧,打著不走趕著倒退。等你回來我再收拾你,糖醋的是吧……


  方中元忽然覺得人還活著就好,至少還能吃上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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