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死了?怎麼可能?」
乍聽聞這一消息,錦霓懵住,雙手捂住心口,只覺得那裡一跳一跳,像是針扎一樣的疼。
她不信,乾脆跑到街上,只見官道上都是白色的幔帳,舉國服喪。
不斷有身著麻衣的官兵列隊走過,面色森嚴,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街上幾乎看不到半個人影。
此時,她已經懷|孕約五個月,雖然經雲翳和郁驥兩個人的聯合診脈,確保了孩子健健康康,可見她如此魯莽,眾人也都是嚇得連忙追出去。
遠遠的,他們瞧見她站在一樹繁花之下,一身白色紗衣,綉著淡青色的槿蘭花兒,素雅的衣衫,連帶著整個人都淡了,像是淡在無邊又飄渺的天地背景中。
雲翳想要往前大步奔過去,卻被郁驥一手攔住,身邊還站著愣頭愣腦,一臉不解的郁驍。
「等下!叫她一個人靜一靜……」
他深鎖著眉,雖然看不見她此刻的樣子,但畢竟相處最久,也熟知她的脾性,看似柔軟,卻最是倔強,又容易鑽牛角尖兒,現在去給她安慰,莫不如叫她自己平和心境。
「也好……」
雲翳點點頭,如今他絲毫沒有心情去與別的男人爭風吃醋,只要她平安就好。
然而,自己的徒弟,自己也是了解的,方良燦的功夫,根本殺不了羋閑鶴,莫非是他因為得不到心愛之人,心灰意冷,撒手江山,一心求死不成?!
眸中一閃,雲翳縝密的心思亂作一團,所謂關心則亂,面對錦霓,他無法集中精神,思考這中間隱隱的不妥。
「莫將羅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腸斷時。」
捏落灑在袖子上的花瓣,早知花開不長久,總有凋落的一時,可總是要為那片刻的美麗,拼盡全力,盡君一|夜|歡吧。
可她真的不願意相信,那樣的人,會死在刺客的手下,不管是怎樣厲害的對手,羋閑鶴,終究都是羋閑鶴啊。
她停留了片刻,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多虧路上幾乎沒有人,不然,以她現在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即使不撞到別人,也會被別人撞到。
三人都是臉色一白,剛穩住的心神又亂了,怕跟得太緊惹她生氣,只好不前不後地在後面跟著,保持著一段距離。
轉過一條街,又轉過一條街,眼看著周圍的景物愈發陌生,錦霓腳步卻不停,寂靜的周遭,忽然響起一陣粗聲大氣來。
「你這個人真是好沒道理,我家娘子的面,天下第一,你居然跑到這來挑三揀四?愛吃不吃,老子不賣你,滾,滾滾滾!」
話音剛落,便是一個人「哎呀」一聲慘叫,接著便傳來清脆的幾聲響,像是杯盤碟碗摔碎的聲音。
正恍神的錦霓,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一愣,剛止住腳步,肚子忽然動了一下。
天啊,是孩子,是孩子在動!
她驚訝,手浮上肚子,這還是她第一次感覺到!
又驚又喜之際,那男人粗獷且帶著沙啞的聲音又響起,極為粗糲駭人,「老子就說,你們這幫文人,就是操蛋,吃碗面還唧唧歪歪,皇帝死了干|我屁事?難道老子的麵攤,就得關門大吉不成……」
他憤聲罵著,似乎旁邊有女人在低低地勸著,一陣面香撲鼻。
肚子又被孩子踹了一腳,這回比上次還要明顯,錦霓動動鼻子,竟真有些餓了,她摸出隨身帶的小荷包,裡面有幾個銅錢兒,還有兩小塊碎銀子,吃面是足夠了。
幾步轉過街角,熱氣騰騰的一角麵攤出現在眼前,一對夫婦正一個揉面一個下鍋煮麵。
「老闆娘,要一碗素麵,淡一些,給你錢。」
錦霓挑了張乾淨桌子坐下,看見那挨罵的狼狽書生,正憋得臉通紅,狼狽地擦拭著桌上的麵湯兒。
她想笑,又覺得不好,一時間心情倒也好了不少,打量著低頭揉面的漢子和那有些粗|壯的女人,倒也有些羨慕起這樣的恩愛夫妻來。
咦,一側袖管空蕩蕩的,再細看,男人竟只有一條胳膊,黝|黑的一隻手,按著白麵糰,真是黑白分明。
她正直直地盯著,冷不防那背對著他的男人轉過臉來,擦擦頭上的汗,沖著那女人喊:「婆娘,面我揉好了!」
錦霓的心,一下墜入冰窟。
你從不入我的夢,而我亦捕捉不到你的魂,兩兩一方,各不相望。
如果說與郁驥的相遇帶著禪意,帶著機緣巧合,那麼,這一刻,與這個男人的再次重逢,便充滿了苦澀。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都說文人酸迂,可這詩里所表述的那種無可奈何,如今,錦霓刻骨地感受到了。
她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只見他的臉上有明顯的傷疤,一截袖管空空如也,嗓音聽起來那樣沙啞,一定是在火海里熏壞了嗓子。
「揉好了就揉好了,喊什麼?一會兒吃面的都被你嚇走了!」
女人嗔怪地埋怨了一句,舉起一雙筷子敲了男人的頭一下,態度親昵。
說完,她撈起煮熟的面,盛進一個青瓷海碗中,又添了不少湯頭,這才捧著碗,笑呵呵地捧過來道:「姑娘,趁熱吃,俺家男人脾氣急,嚇到你了吧?」
她將碗輕輕推到錦霓面前,歉意地在圍裙上擦擦手,轉身就要走。
「老闆娘!」
錦霓腦子一熱,竟然喊出聲來,等她意識到自己喊住了女人,也跟著愣怔了。
自己要說什麼,又能說什麼?
疑惑地看著這個漂亮的姑娘,見她傻愣愣地看著自己,老闆娘心中不禁惋惜,這麼好看的姑娘,難道是個傻|子?
「嘁,傻婆娘,你連筷子也沒給人家拿,叫人家用手抓著吃不成?喏!」
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一隻黝|黑的手從半空中伸過來,抓著一副木筷,往錦霓的碗上一摜。
錦霓被這突兀的聲音嚇了一跳,繼而掀起眼皮,有些貪戀地看著郁騏。
或許是她的眼神實在灼燙,男人不自在地清咳了一聲,有些面紅耳赤起來,臉頰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帶動了幾條傷疤,更顯得有些猙獰。
然而,她卻恨不得,此刻能夠伸出手,摸|摸|他的臉,是否溫熱如常……
「嘿嘿,抱歉了,看我忙得都忘了。你吃,你吃!」
老闆娘笑著說完,重新走回到熱氣滾滾的面鍋前,繼續招呼著新到的客人。
錦霓收回視線,悶悶地低下頭,握起筷子,挑著碗里的面,一根,一根,香得很,她又餓,可是,無論如何也夾不起來。
他還活著,他少了一隻手,他不記得了,他娶妻了……
她心底有個聲音在不斷催促自己,快離開,快離開!不要打擾他平靜的生活!他現在,很好,很好!
可是,為什麼這麼難受,這麼揪心,這麼難放下,喉頭堵得難受,她輕拍著自己的胸口,那種壓抑,叫她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今日的打擊實在連綿,剛聽說羋閑鶴的死訊,又再次遇見郁驥,當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眼前有些模糊,錦霓以為是眼睛被這面的熱氣熏得難受,擦了擦眼,決定回去。
她,不想告訴他,或者就讓他在這,和妻兒開著一家小小的麵攤,和和美美,多好,多好……
手撐在桌子上,剛起身,小腹處忽然傳來一陣疼痛,冷汗一下子就涌|出來。
孩子,你,你也在難受,是不是。
錦霓咬著唇,她想,郁驥他們一定在不遠處,要趕緊返回去,閉上眼想要穩一穩神,卻不料眼前的黑霧更重。
耳邊似有刺耳的蜂鳴響起,她最後的意識是,她朝奔過來的郁騏凝了一眼,正對上他漆黑深邃,隱隱含|著關切的一雙眼。
郁騏,郁騏,你的眼睛,還是那麼漂亮……
幾個人都有些懊喪,街上人這麼少,三個大活人,怎麼可能把一個小女人給跟丟?
雲翳怒視著郁驍,若不是他非要吵著解手,錦霓也不會從自己的視線里消失。
知道犯了大錯的郁驍,怯怯地躲在郁驥身後,只敢探著腦袋。
「算了,雲翳,我們沿著這街路一直往前走,她走不快的,不會走遠。」
嘆了一口氣,郁驥將郁驍從身後拉過來,大步向前走。
郁驍嘟著嘴巴,垂著腦袋跟在後面,雲翳知道不能與一個心智為十歲的人計較,只得也加快了腳下。
「大夫!大夫!」
高大的身影衝出巷子口,直奔一條偏僻小巷而去,一個男人懷中抱著一名女子,正臉色焦急地拍打著一家小小的醫館。
半晌,門才「嘎吱」一聲開了,一個郎中探頭探腦,如今皇帝死了,不知道天下還安不安穩,哪裡還有人敢門戶大開。
哪知道,門只開了一條細縫,黑影便大力地擠進來,男人紅著眼,粗聲粗氣道:「大夫,救救她!」
說完,大手顫抖著摸上她微凸的小腹,顫聲道:「她、她是個孕婦!」
郎中嚇得趕緊叫來徒弟,將昏迷的錦霓抬入內室,說什麼也不肯叫郁騏進去,他只好被攔在門外。
他焦急地轉來轉去,像是有一張巨大的牛皮鼓在敲打在心頭,慌、亂、急!
不過是一面之緣的客人,為什麼,他在看見她緩緩倒下去的一瞬間,心疼如斯,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拿錐子在扎你,下下見血!
尤其是,看見她的眼睛里,映著自己那般擔憂惶恐的模樣,郁騏困頓了——
這般熟悉,這般心悸,不應該的,他是,他是有妻子的人呵,雖然,雖然……
雖然,他大病一場之後,便沒有和家裡的婆娘同床過,其實他誰也沒告訴,那就是,他其實在心底,有些迴避著自己的髮妻。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湧起一絲渴望,只是似乎總有個影子縈繞在心頭,抓不住,摸不著,卻是實實在在存在著的,令他,再也不想與娘子歡好,一次次,總是以累了,身體不舒服為由拒絕。
幸好,妻子李鳳蘭並不強迫他,甚至每日早出晚歸地撐著麵攤賺取家用。
握緊雙拳,郁騏忍住那絲難耐的關切,從懷裡掏出錢袋兒,數了數,拿出一些,想了一下,又拿出一些錢,放在桌子上,一咬牙,悄悄離開了。
只能這樣了,甩甩頭,他試圖忘記那雙眼和那張臉,快步往麵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