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鳳凰浴火得重生
轉眼又是春去夏至,驕陽似火,挽晴宮早早換上了水清碧色窗紗,看著便透著清爽宜人。
胡貴妃剛梳妝完畢,便有小太監在外請示道:「娘娘,劉美人來給娘娘請安來了!」
正收拾著妝奩首飾的貼身婢女蘭芝噗嗤一笑,「要說這宮裡,嘴巴最是快的就要數這劉美人,品級低,後宮的消息卻傳得快,不知這回又來給咱們娘娘講些什麼陳芝麻爛穀子!」
胡貴妃啐了她一口,假意嗔怪道:「就你多嘴!」
然而臉上也是盈盈的笑意不減——皇帝出宮多日,她們這些宮婦端的是無聊,若是聽聽些市井小說,也怪有趣兒,權當打發時間。
劉美人得了通傳,一臉火燒火燎地進來,草草問了安,連多餘的客套也不管了。
「妹妹做什麼這般急,坐下來,喝口茶,慢慢說。」
劉美人接過蘭芝遞過來的茶,越想越氣,重重往桌上一置,憤憤道:「娘娘您還不知道么?皇上要廢后,立新后了!還說要做什麼,後宮虛設,只要一個?!」
「立新后?」胡貴妃在朝中重臣之家思量一番,疑惑道:「皇后掌管中宮,並無差池,六宮中姐妹也克己守禮,本宮更是未聽皇上說起,這立新后一事,妹妹倒是打哪聽來的?」
言語之中,倒是暗示劉美人在亂嚼舌根了。
果然,劉美人臉上多少有些掛不住了,漲紅了一張俏|臉,辯白道:「娘娘這是不信妹妹我么?我家兄此次跟著陛下去圍剿那江湖叛賊,自是知道些個中曲折,娘娘若是不信,便等著吧,聽說還是個民間女子,與男人拜過堂咧!」
說罷,劉美人到底年紀尚小,又仗著父親兄長都是立過赫赫戰功的,自然嬌寵些,見胡貴妃不肯信自己,也不耽擱,起身一福,也帶著婢女風風火火地走了。
「娘娘?」
蘭芝小聲地試探一句,卻見那胡貴妃臉色愈發蒼白起來,手指緊握,指甲上嵌套著的金甲,都狠狠扎到掌心裡。
「是她……一定是她……是她回來了啊……」
皇后中宮,為了避暑,一到夏天,便有小太監每過兩個時辰,提來大桶的冰塊為宮中降溫,是以外面艷陽高照,宮殿里卻是涼爽舒適。
揮退伺候的眾人,就連最為心腹的婢女也遣散出去,年輕的宋后,這才勉強穩定心緒,看向來人。
「民女叩見皇後娘娘,娘娘金安萬福!」
十七八歲的宮裝女子,上前柔柔施禮,一襲簇新的蔥綠色紗衣,罩著月白色長裙,清清爽爽宛若從水墨畫里走出的一個妙人兒。
身上的裝束,在這珠圍翠繞的深宮中,可算得上清減,然而並不顯得寒酸,反而有一種畫中的「留白」意境,叫人咂摸回味。
宋后只覺得眼窩一熱,一種莫名的情愫浮上心頭,百味雜陳——
面前這個女子,便是與自己糾纏十年的人,兩人交錯了命運,如今,又在這裡相逢。
思及此,她忙賜座道:「免禮,起來坐下說話吧。」
言罷,那女子也不推辭,緩緩抬起頭來,看向宋皇后。
一頭如雲青絲,鬆鬆綰成倭墮髻,幾粒小小的珠花在發間若隱若現,髮髻中斜簪著一根碧玉長簪,與身上一汪碧水般的羅襦,相得益彰。
待她展露出面容,只見眉眼如畫,瑤鼻櫻|唇,心型的嬌小|臉龐上,一雙美|目水波瀲灧。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年明明確認已死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饒是宋後端庄大方,位居中宮,卻也不免身子搖了一搖,眼看要跌倒。
「皇後娘娘!」
那女子便只好不顧禮儀,上前一把攙住她,焦急低呼道。
宋后穩了穩神,站定了,拍拍她的手,清秀的臉上浮現一絲無奈。
「你回來,便是最好。這個位置,本就不是我的,我坐得累……」
重新坐下,她平靜一笑,宋後手中的一盞淺碧茶水,微起漣漪,淡聲道。
那坐在下手的女子,聞言側眸想了想,搖頭笑道:「我無意皇后之位,如今身無可取,便在這落腳數日吧。」
從皇后的寢宮歸來后不久,錦霓便病倒了,躺在寢榻上迷迷糊糊,全身都如同在火中燒一般,不停地冒出虛汗來。
人說鳳凰浴火,若要重生,便要遭此一劫。
腦海里都是隆隆雷聲,眼前景象偏偏都是那夜,雨絲繁密如牛毛,濃煙滾滾,火海滔天。
雖然神志恍惚,夢中人影幢幢,可是,錦霓很清楚,羋閑鶴在夜裡,共來了三次——
第一次,他不語,和衣卧倒在她的床榻邊上,卧著她火燙的手兒,用自己的微涼身軀冰著她;
第二次,他眼中已隱隱有暴風雪在醞釀,凝視著她酡|紅的雙頰,一遍遍低喃道:「快些好起來,朕的蓮兒……」
第三次,天已微亮,她燒了一夜,額頭依舊滾燙,冰涼的毛巾覆上去不過片刻,就會變得溫熱,羋閑鶴終於遏制不住滿心怒氣,面對著跪了一屋子的太醫奴才,瘋了一樣咆哮。
「她若不好,你們全都給朕陪葬!朕滅了你們九族!九族陪葬!」
就在年輕的帝王要大開殺戒的時候,一個小太監大膽上前,試了試錦霓額頭的溫度,顫聲驚喜道:「陛下,退了,熱退了!」
羋閑鶴大步奔至床前,抱住她激動不已,「朕就知道,你怕朕再殺人,是不是?那你,快點醒過來,不要睡了……」
然而,此後三天,無論宮中太醫們用盡各種法子,錦霓依舊是渾渾噩噩,燒雖退了,卻不曾醒來,甚至,連一句囈語都不曾,睡得像是已經死去,唯有淺淺的呼吸。
她的臉色發出死灰一樣的慘白,唇|瓣也已乾燥起皮,羋閑鶴無法,便只能一遍遍用棉球蘸著糖水,給她補給脫水嚴重的身子。
熬好的葯湯,烏黑難聞,他卻毫不嫌棄,每每自己灌下一口,這才托起她後頸,輕柔地口渡口,喂下去,不假他人之手,衣不解帶地在病榻前侍候著。
「陛下保重龍體啊……」
黑壓壓跪了一屋子人,無不磕頭如搗米,惴惴不安地求著羋閑鶴。
他卻置若罔聞,眼看著雙頰陷下去,雙眼卻依舊有神,亮得如同南海進貢的明珠,灼灼閃光。
「你若不醒來……你又要怎麼報復朕呢……呵!呵!」
羋閑鶴抓著她柔若無骨的手兒,在唇邊摩挲。
她恨他!她一定是恨他的!
恨他圍剿無往城,恨他刺傷郁驥,恨他不許她死,在她跌落懸崖那一刻,硬生生將她抱住……
高低垂懸的宮燈,將四壁映得亮亮堂堂,不時有深色焦急的宮女,頻頻出入。
「陛下,若是不成,便請巫師來做法吧。」
聞訊而來的宋后,蹙著柳眉,憂心忡忡,她剛把這天大的好消息派人送往宋家,便得知錦霓已經昏睡多日。
楚國曆來有巫師作法的習俗,如今藥石無效,也只能寄希望於這些。
成婚多年來,羋閑鶴第一次細細打量他的結髮妻子,卻不知,他也不過是用一個華麗的牢籠,鎖住了一個無辜女人的一生。
「一切都由皇后做主吧,朕累了……」
他僵硬著起身,十幾個時辰偎在她身邊不動,他渾身早已僵硬,從趕回宮中,便不曾有片刻合眼,他亦不是鐵打的。
他在小太監的攙扶下,經過宋後身邊時,那一向安靜,總是叫人忽略的女子,卻破天荒地一把抓|住他的臂膀。
羋閑鶴狐疑地抬起鳳目,對上那平靜的一張臉。
「陛下,人之一生,太多錯過。她醒來第一眼,你還是要錯過么……」
他一怔,像是從不認識她一樣。
這是一個漫長得不可思議的夢:
一個是她,另一個也是她,兩個她,都是自己——
一個是清醒的,一個是慌亂的:
清醒的在不停地訓斥著慌亂的,然而慌亂的自己,只知道在茫茫山野中奔跑,一次次跌倒,然後踉蹌地起身,跑,跑,跑!
到了最後,她的世界里,便只有那種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嗓子里如有火在煅燒,煅燒的是自己的骨,自己的肉!
她想,郁騏必定也是這麼的疼,這麼的熱,耳邊是自己皮肉「滋滋」的響……
「我們郁家,再不欠你什麼了……」
她一驚,倏地清醒過來。
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耳邊是古怪的唱腔,鈴鐺手鼓嘩啦嘩啦響,眼前混亂,五六個打扮得妖里妖氣的男女正在床邊又唱又跳。
剛要開口,耳邊潮|濕溫熱,均勻的呼吸打在她耳後,灼熱的鼻息令她不那麼火燙的身軀,登時又燒起來。
「呵,果真是禍害遺千年,我還沒死……」
她沙啞地擠出一句話,那幾個巫師正好瞧見她醒來,趕緊口中「咿咿呀呀」地大唱起來,索性還跪在地上,伸直手臂不斷叩拜。
在外間小睡的宋后,聽見聲音,帶著婢女便奔過來,一見錦霓醒了,趕緊揮退巫師,叫他們去外面領賞。
怕吵到床|上睡著的羋閑鶴,她輕輕拖著裙擺,握住錦霓的手。
「想吃什麼?喝水么?」
錦霓搖搖頭,透過紗帳,依稀看見窗外的一輪新月,這才估摸出大概時間。
「那便睡吧,要什麼,言語一聲,外面有人守著。」
給她掖掖被角,皇后瞟了一眼即使在睡夢中,也依舊緊緊圈著錦霓的羋閑鶴,嘆了一聲,帶上她的人,出了寢宮。
身後的人一動,似要醒過來,錦霓惶惶閉上眼,假裝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