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只是萍水相逢
清豐縣的夜晚,不若白日里那麼熱鬧,一入夜,薄霧冥冥,四下寂靜。
小小的客棧住滿了人,然而旅人行路疲憊,大多數人都是頭一沾枕頭就呼呼睡著了。
客房裡不時傳來陣陣鼾聲,更顯得安靜。
少女縮在牆角,睜著眼睛卻毫無睡意。這間房裡住著幾個在客棧里做粗活的大嬸,睡著了之後,鼾聲比起男人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吵得人根本沒法合眼。
她說得不錯,夜裡果然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細細的雨絲給這個初秋時節帶來了些許的寂寥和涼意。
一場秋雨一場寒。
少女不覺間裹緊了身上略顯單薄的衣裳。她出門的時候,還是晚夏季節,沒想到一轉眼的功夫,天氣就轉涼,讓她措手不及。
一聲悅耳的聲響,破空而出。
先是裂石穿雲一般,繼而如潺潺水泉,那種纏綿悱惻的樂聲,恍然間令她好似來到了一個氣蒸雲夢澤的地方。
伴著遲歸的鳥兒幾聲鳴叫,那曲聲起起落落,由遠及近。
少女不由自主地被那美妙的聲音吸引,她原本就沒什麼困意,這麼一來,更是縮在角落裡,環抱著自己,側耳傾聽。
這個吹著曲子的人,似乎好憂愁呢——
那樣悲戚的調子,卻這般撩人,心底的某一處,都跟著酥軟起來,柔情漾滿。
好像是帶著某種魔力,不停催促著她,出去看看,出去看看。
她似乎被牽引著,放下懷裡的包袱,穿著單薄的衣服起身,但她卻絲毫不覺得冷,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推開木門,向外走去。
那曲聲似乎有靈性一般,知曉她在尋覓,索性又揚起了一個音調,絲絲縷縷送入她耳中。
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拉著她,一直走,走出柴房,走到客棧後面的院子里去。
她仰起頭,看見有人站在客棧的屋頂。
太高了,她沒法上去。
眼前一亮,少女看見牆邊立著一架梯子,她快步走上前,試著踩上去,很穩。她不由得心頭一喜,立即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終於也站到了屋頂上面。
客棧並不高,三層小樓。
攤開雙手,她試著張開手臂,在細雨霏霏中調整著身體的平衡。
終於站穩了,少女露出了一個笑容,兩隻眼睛似乎都在流轉著動人的神韻。
她小心地走近那人,那人背對著自己,還在吹著。
忽然,曲聲倏地停止了!
她原本正陶醉在其中,此刻,樂曲戛然而止,她整個人一慌,險些墜了下去。
「姑娘,是在下驚擾到姑娘休息了么?」
冷不防,傳來一個溫和好聽的聲音,那人一邊說,一邊緩緩地轉過身來。
少女猛地抬頭看去,原來,一個男人就站在前方不遠處,雙手還握著一個奇怪的東西。看樣子,他剛才就是用這個吹的曲子,可是,這東西既不是笛子,也不是簫,她看了幾眼,表示不認得。
不過,見他如此斯文有禮,她也不好不以禮相待,略略地福了福身子。
「公子言重了,您吹得很好聽。」
面上一紅,少女輕輕柔柔地應答著,聽上去與尋常的羞澀的閨中女子沒有什麼不同。
偷眼望去,這男人勾著笑,一雙泛著詭魅的犀利眸子,正灼灼地盯著自己。
「是么?今晚下著夜雨,我原以為大家睡得深沉,不會有人聽見。既然你不覺得這是打擾,那我再為姑娘獻上一曲吧。」
說完,那男人將手裡的樂器湊到唇邊,凝氣丹田,悠悠吹響。
餘音響絕,如行雲流水。
漣漣的夜色中,她站在高處,衣袂翩躚,聽他的曲聲悠揚。
一曲罷了,少女微微蹙起了眉——
她不懂音律,可是,那原本應該歡快喜暢的韻律,聽起來,卻暗藏著止不住的哀傷。
「好聽么?」
他依舊含著笑,聲音溫潤沉穩,一身淡藍色長衫,將如玉的身姿勾畫得愈加修長。
少女恍然回神,口中說不出,只是將唇邊不知何時溢出來的笑容斂起來。
「你是誰?也是外來人嗎?」
她不答反問,忽然想起客棧掌柜說過,清豐縣近幾日有喜事操辦,所以湧進來許多外地人。眼前這個男子,差不多應該也是一路趕來的。
熊琱一挑眉,他本想實話實說,但是轉念一想,不可不防人。
於是,他淺笑著收起手裡的塤,淡淡開口道:「我只是路過這裡,見天色不好,落腳休息一夜而已。姑娘你呢?我見你有些面熟,好像是客棧里的人?」
從她走出柴房,一路踩著梯子爬上來,熊琱就認了出來,這個便是吃飯的時候,那個端著魚湯跑過來的小夥計。
沒想到,洗乾淨了手和臉,露出本色來,她竟然是個相當標緻清秀的小姑娘。虧著他自己一開始還把她當成了一個小少年。
「我只是個干粗活的。公子既然還要趕路,那就早些歇息吧。」
少女輕輕回了一句,轉身就要沿著來時的路走下去。
剛才,她一定是被曲聲迷失了心智,這麼高居然也敢獨自一人爬上來。現在想想,還真有些后怕,兩腿發軟呢。
夜深了,她還只穿著夏裝,晚風一吹,便有些通透的涼意來。
「阿嚏!」
她走了兩步,鼻頭一癢,忽然打了個噴嚏,寒意一下攏上身,渾身的肌膚都戰慄起雞皮疙瘩來。
一個人影縱身而躍,御駕凌空而來,身形輕然翩飛——
原來是那男人靠近了她。
「你?」
聽到聲音,少女回身,不想,她的腳底一滑,身體向一旁倒去,整個人像一隻斷翅的蝴蝶一樣,跌了下去。
「救、救命啊……」
她大驚,嚇得叫起來,臉色慘白,兩隻手和兩條腿在半空中奮力撲騰著。
熊琱頓了一秒,見她不像是有功力在身上的樣子,這才急急向下一躍,將正在墜落的少女抱在懷中,兩人一起站在了地上。
幸好,還是接住了她,他心頭慶幸。
如果她真的只是一個普通少女,剛剛從屋頂上摔下來,一定會受傷。
少女驚魂未定,大口大口喘著氣,她的臉色都白得像紙,渾身輕顫,看起來不太像是假裝,熊琱微微一蹙眉頭,很快又舒展開。
或許,是自己太多疑了,她只是一個在客棧后廚幫忙的小丫頭而已。
想到這裡,他心頭一松,卸下了之前的冰冷偽裝。
「你怎麼樣,沒事吧?」
熊琱輕聲問道,語氣像個慈愛的兄長。
少女好不容易才迴轉過神,艱難地咽了幾口唾沫,這才啞聲道:「嚇、嚇死我了!如果真的掉下來,我非要斷了手腳不可!沒法幹活,掌柜的肯定要打發我趕緊走了!」
熊琱覺得可笑,她此刻最擔心的,居然是怕自己受傷而無法勞作。
「你是本地人?」
他抓著她的手,忘了鬆開。
「不是啊,家鄉鬧了蝗災,我來投奔遠親,不過……所以我現在就在這裡落腳,幫忙幹活的話,就不用交房錢了,還能吃飽飯呢。」
少女沒繼續說下去,不過熊琱也明白了過來。
忽然間,他對她產生了幾分憐惜,還這麼小的女孩兒,就要為了生計而如此辛勞,令人不忍。
少女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還被眼前這個男人抓在手裡。
她立即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只是沒來由的,自己忽然好生眷戀那種溫暖,甚至能溫暖到心底的感覺。
她有些閃躲地,猶猶豫豫地還是對上了眼前男人的眼睛。
深炯的目光,全然沒有陌生人的自覺,一雙黑瞳如靜謐的深海,澄澈透明。
她的眼,一對上他的眼,頓時有一種窒息般的暈眩感,胸口發悶,積鬱的感覺,源源不斷地湧上心頭。
「你放開我……」
她渾身的力氣,似乎都從兩個人握緊的手上,被他吸走,這樣的拒絕,聲音微弱,像極了少女的嬌嗔。
「手這麼冰,我幫你捂暖些。你是不是沒有厚衣裳?下雨了,明天一定會更冷,你穿得這麼薄,一定會著涼……」
男人絲毫沒有察覺到這有什麼不妥,依舊攥著她的手,將她的一雙手,都包在自己的掌心裡。
他唇邊勾勒出一個淺淺的弧度,看著少女,就像是看著自己的妹妹。
心口一痛,她被那眼神震撼到,原本發涼的身體,頓時微熱起來。
「那個,公子……你放手……」
男人動作一頓,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舉止似乎有些逾矩。
「姑娘,在下唐突了。請問芳名?」
少女咬了咬嘴唇,輕輕開口道:「萍水相逢,何必問名字。」
說完,她輕輕抽回了自己的手——
這一次,熊琱適時地鬆開了,低咳一聲,轉過頭去,掩飾那淡淡的尷尬。
「你等等我。先別急著回去。等著,千萬別走。」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反覆叮囑了好幾遍,讓她在原地等著自己,然後轉身回了房間。
很快,熊琱再次走出來,手上多了一床被子。
「可惜你是姑娘,我的衣裳你穿不了。被子你拿去,蓋在身上別著涼。明日我會跟掌柜的說明,買下這條被子。所以,你無須擔心,儘管拿去用。」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裡的被子塞進少女的懷裡。
說完,熊琱轉身就走。
握緊拳頭,少女站在空地上,涼涼的晚風吹散她的碎發,讓她的臉頰微痛。
看著他的背影,她抿了抿唇,隔得遠遠地喊道:「公子,怎麼稱呼啊?」
聲音顫抖,她滿心忐忑,期待著他的答案。
「萍水相逢,何必問名字。」
聽見她的聲音,他也轉過身來看向她,眼中似乎有一閃即逝的光彩滑過,他淡淡地浮出一絲笑容,也微微頷首。
「我叫熊琱。」
不過是那麼短短的片刻相對,可是,她卻真切地記住了他的模樣——
白如冠玉的一張臉,稜角分明,眉宇間都是怡然,額前的幾縷碎發,不時掩映著純黑的眼。
那是上天的傑作,少女止不住一陣陣失神。
熊琱看著她發獃的樣子,輕輕一笑,再次轉身要走。
「熊公子,我叫嵐,山風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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