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臣服
趙嵐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站定,然後,就那麼微抿著嘴唇,用一種又像是淺笑,又像是嘲笑的笑容,看著眼前這個已經隱隱顯出老態的男人。
他是九五之尊,他是天子,他是這片大陸之上,最為富庶的國家的君王。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逃不過歲月,已經不惑的年紀,讓他的臉在燭火的映襯下,露出蜿蜒的皺紋。
趙嵐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何年何月了。
大概,是在母妃被處死之前的半個月吧。
他怒氣沖沖地一腳踹開拾雲殿的大門,一路上踢爛無數花盆,脆弱的花枝被黑底金絲的龍靴狠狠碾碎,狼藉一地。
「父皇。」
趙嵐又喊了一聲,沒有行禮。
她不想跪下,即便所有人見到他都要跪下,可她不願委屈自己的兩個膝蓋。
這個男人殺死了她的母親。
趙淵的嘴唇動了動,眼神也閃爍起來,終於是明白了眼前的少女是何人。
燮國的後宮之中,皇子並不多,但公主卻多如牛毛,一開始趙淵還能在心情不錯的情況下,親自為女兒們起名,比如趙嵐的「德音公主」。
後來,隨著雲雅的離世,以及諸多公主的降臨,他忽然不耐煩起來,於是公主們只好一個個按著長幼次序排下去,十三公主,十九公主,二十五公主……有些母妃還算有地位的,便求來個動聽的小名兒,日常里喊一喊,只等著女兒及笄指婚後,再去求得封號。
也難為了他,在這麼多參差不齊的女兒之中,還有一個能讓他記住的。
「德音……」
趙淵伸手,似乎朝著趙嵐招了招。
她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凝滯,很顯然,這個名字已經太多年沒有聽過了,足有好幾年。
以至於,它響起來的時候,振聾發聵,讓她幾乎無法站穩。
「夜深了,明日再看好了。」
趙嵐依言走過去,微微垂首,動作里有著一絲柔順。
她甚至沒有停下腳步,一直走到了趙淵的身邊。
放下手裡的托盤,趙嵐伸出手,輕輕地把放在上面的那碗雲吞面輕輕端了起來,撤走托盤。
雲吞面,燮國常見的民間食物,甚至有些拿不上檯面,宮廷里是沒有人主動要求御膳房去做的。
「趁熱吧,涼了的話,裡面的蝦子肉就腥氣了。」
她依舊柔聲說道,那語氣不太像女兒,倒有幾分像戀人。
這一刻,趙淵才幡然醒悟,這麼多年來,自己四處尋找同雲雅相像的女子,雖然也找到了不少,有的眼睛像,有的嘴唇像,有的身材像。
可是,那些的相像,都只是皮像肉像骨像,心卻一絲不像。
而最像的,是眼前這一個,她唯一的女兒。
趙淵忍不住出手,一把攥住了趙嵐的手腕。
一碰到,他才驚覺,她竟然如此纖弱,就連雲雅也沒有這麼細的手腕,羸弱得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怎麼,出去了一趟,吃不飽嗎?」
他心神一凜,語氣卻已經恢復了冷漠。
「還好。」
趙嵐掙脫開,將自己的手腕抽了回來。她畢竟已經不再是什麼都不懂的年紀,被一個男人,即便是自己的父親如此抓著手,那感覺還是令人不太舒服。
「誰教你做的雲吞面?」
趙淵並沒有強留她,抄起筷子,他挑起碗里的麵條,吹了吹,眼前頓時瀰漫開陣陣霧氣,那味道一如記憶之中的香,好像沒有任何的變化。
趙嵐俯身,拿起另一雙筷子來,幫他又夾了幾塊酸筍,放到碗中。
「一個人若是總餓著肚子,他一定能學會下廚燒飯。」
說罷,她輕輕將用過的筷子重新放下。
趙淵輕笑出聲,齒間咬破了一隻雲吞,鮮香的蝦子肉滑進口中,還帶著一股爽口的勁道,混著筍的微酸和微辣,絲毫的腥氣都沒有。
「學得很像了,只可惜,似乎還少了一點兒什麼。」
他吃了一隻,便不再碰了,拿起一旁的毛巾擦了擦嘴,皺眉不語。
趙嵐心下失望,她早知自己的廚藝一般,別說和雲雅比,就算是和采苓等人相比也要稍遜一籌。
拿食物來討好趙淵,這辦法……似乎太蠢了。
他什麼好吃的沒吃過?燮國的宮廷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各類的珍饈佳肴,山珍海味,自己真是自取其辱了。
正思忖著,原本坐著的趙淵卻忽然騰身站了起來。
面前投下一道陰影,趙嵐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
她還是怕這個男人的,因為他是皇帝。
「你可知少了什麼?」
他沉聲發問,趙嵐搖頭,答曰不知。
他卻笑了起來,胸前一陣的起伏,半晌之後,趙淵才忍著笑意,平靜地回答道:「每次你母妃下廚做了雲吞面,都是親自喂我吃的,她不是用筷子喂的,那味道柔情蜜意,自然你是學不來的。」
罷了,他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偏巧趙嵐抬起頭,於是,就正對上了他的雙目。
她反應過來他話里的意思,頓時羞紅了面頰,一陣氣血衝上了頭頂。
他是在羞辱母妃,同時也在羞辱自己呵。
垂在身側的手,慢慢地攥緊了。
趙淵不知道是沒有察覺到,還是察覺到了並不在意,重新在龍椅上坐下來,將手邊的奏摺朝著趙嵐的方向輕輕一推。
「好多年沒見你了,一轉眼竟也這麼大了。這幾天,宮裡有謠言,說皇后見了你,害得你燒了好幾日,怪不得下巴尖尖,一張臉上好像只剩下了兩個眼珠兒似的。」
他說得固然有些誇張,但趙嵐這一病,確實病得不輕,纏|綿病榻多日,再起來的時候,臉色白得幾近透明,毫無血色不說,整個臉部輪廓似乎都小了一圈。
只有她自己知道,為了裝病,也是十分辛苦的。
這一次,把禍水引到皇后的身上,趙嵐自然也有她的理由。
皇帝廢后,舉國震驚,皇后並無失德之處,而皇帝因為寵愛美人便要移位鳳主,這即便是在官宦人家,也要被稱之為寵妻滅妾,是被人不齒的行為。
皇帝有了過錯,上天必將降臨不詳。
臣子們拚命納諫,當然也是怕觸怒天威,只是不敢說得如此直白罷了。
「不關皇後娘娘的事情!是我,是我自己……不關她……」
趙嵐急忙打斷趙淵的話,好像急著撇清關係一樣,連聲說道。
他玩味地勾起嘴角,眯眼看她。
此刻,少女臉上的表情,就同多年前,雲雅看向自己的表情一模一樣。彼時的她,雖已經為人母,但卻依舊柔美純真,就連撒謊的時候,也是如此的動人心魄。
他知道當年的她在撒謊,就好像知道現在的趙嵐也在撒謊,是一個道理。
女人在撒謊的時候,其實是很好看的。
「是嗎?朕也覺得,許皇后並不是那樣的人,朕與她年少夫妻,如今已經二十幾年。唔,她的脾性,朕多少也是清楚的。」
不知不覺中,趙淵已經不再說「我」,而是說「朕」了,這說明,他恢復了理智,已經從最早的看見趙嵐時候的激動之中走了出來,又變成了往日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父皇說得是,千萬不要受小人的挑唆和蒙蔽。」
趙嵐終於盈盈跪倒,她屈服了。
她不能讓自己今晚的到來,一無所獲。
果然,看見趙嵐跪下,趙淵的嘴角終於多了一絲真正的笑容。多少年來,他一直等著那個女人的真正的臣服,到她死都沒有等到,現在,他等到了她唯一的女兒的臣服。雖然這兩者之間不可同日而語,可是還是令趙淵舒心了許多,好像已償了多年的夙願。
「起來吧,德音。」
他第二次稱呼她為「德音」,而在此之前,這個封號已經被奪走了。
守在外面的老太監聽得真切,嘴唇微抿,皇后是不是要被廢掉,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自今晚起,宮中將要多了一位能夠呼風喚雨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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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各宮各殿都知道了前一晚,德音長公主趙嵐面聖,就在御書房,陪伴著殿下批閱奏摺。
後來夜深,她太困了,陛下便讓她在御書房旁的暖閣睡了一|夜。
早上上朝的時候,趙淵還特地叮囑伺候的宮女,不要喊醒她,就讓她繼續睡,起來了之後,吃過東西,再乘輦回拾雲殿。
這雖然不是什麼特別的舉動,但是對於一個已經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好幾年的公主來說,已經是天大的恩寵了。
以至於,很多這兩年剛入宮的低品階年齡輕的妃嬪們,立即前往胡淑妃、吳美人的宮中,千方百計地想要問清楚,這個「德音長公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趙嵐一路優哉游哉地回到了依舊清冷的拾雲殿,采苓等人已經跪在宮門那裡等了好久了。
「都起來了吧,精神精神,先把宮裡打掃乾淨。說不定再過幾個時辰,還要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她自信一笑,走了進去。
果不其然,下了朝之後,就有傳旨的老太監捧著聖旨,身後帶著幾個年輕太監,幾個人一路向著拾雲殿的方向,小跑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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