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四阿哥的大膽

  終於輪到了四阿哥。


  漠北征戰歸來,康熙對這個兒子的印象越發深刻——無論是戰場上的冷靜果敢、危急時刻的沉著應變,還是征戰回來,麵對孝莊太後陵宮的孝心,都讓他無一不感受到胤禛的變化。


  老四的確是在漸漸長大的——變得越來越沉穩。


  康熙還記得,當年他曾經斥責過胤禛,說他“喜怒不定,行事急躁”。


  也正是因為如此,皇貴妃佟佳氏臨走的時候,還緊緊攥著他的手,懇求他能給四阿哥多一點耐心。


  心思轉回到眼前,康熙看著胤禛上前來,又看他拱手了。


  他本來以為這孩子要說什麽了,誰知道四阿哥低頭就從懷裏掏了一本書折出來。


  太監呈獻上去,康熙接到了手中,才察覺到那書折上暖烘烘的,還帶著四阿哥懷裏的體溫。


  他直接翻開了第一頁,就看見,上麵寫著的全是各種應對措施:比如,提高滿洲兵丁的月銀,成立新佐領,讓閑散人可以披甲當差,解決因戰事死亡的兵丁的葬禮,以及貧困的兵丁娶老婆,住房的問題。


  每一條都是大白話,沒有任何雕琢的辭藻。


  就事論事,懇懇切切。


  康熙在上麵看著,四阿哥在下麵靜靜的等著。


  旁邊幾個阿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其實八旗這事兒,積怨已久——前麵順治朝的時候還好,但自從康熙二十年以後,八旗的生計就漸漸成了問題。


  隨著內部貧富分化越來越嚴重,所謂“撐的撐死,餓的餓死”,很多士兵都陷入了高利貸。


  甚至有的士兵,月錢拿到手有一大半都要支付借高利貸的利息。


  沒有錢了,自然娶不到老婆,死了以後也沒有葬地。


  八旗的奴仆和他們是同一群人,絕大多數處境更苦,甚至有的人家裏有了白事,連一場說的過去的葬禮都辦不出來。


  這事兒,上書房裏師傅其實也提過,還出過口頭的考題。


  不過師傅沒在這上麵花太多時間討論,阿哥們自然也就一聽而過。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種場景,曆朝曆代都有,也不光是大清。


  拿八旗積怨已久的弊病來做議論,做不出文章,還容易得罪人。


  何必呢?

  然後後麵上朝的時候,其實也不是沒大臣提過。


  不過康熙並沒有重視——若真是重視了,也就沒這一次八旗暴動的事兒了。


  所以聽聞出了這事,又被皇阿瑪傳召入宮之後,眾阿哥想的也就是口頭應對。


  誰也沒想到四阿哥居然已經有書折應——從上書房到康熙這兒,路途並不遠,路上也沒別的時間書寫。


  老四這顯然是早就已經準備好的。


  一時間就連太子都向四阿哥這兒望了好幾眼。


  好你個老四!


  眼看著康熙麵色無波無瀾,視線平平地掃過麵前的奏疏,一時間大殿之中,靜默無言,人人屏息凝神。


  八阿哥微微抬頭,就看康熙麵色嚴寒如霜,眉頭漸漸地越皺越緊,讀奏疏之餘,冷不防地便抬起眼,往下麵掃了一眼。


  目光如電。


  八阿哥心下一驚,立即收回視線,卻已經來不及——他隻覺得方才皇阿瑪看過來的那一眼冷極、寒極,便如要看穿這殿上所有阿哥們的心事一般。


  八阿哥微微攥緊了垂在袖子裏的手指,隻聽見自己一顆心跳得又急又快,仿佛要從胸腔裏躥出來一般。


  他不敢再稍有動作。


  又過了片刻,隻聽見上麵禦案上傳來“啪”的一聲輕響,是康熙將奏疏放在了桌上。


  他一手撐著桌案一角,視線向四阿哥瞧了許久,才道:“老四說說。”


  四阿哥心跳稍急,麵色卻是半分不露,隻是從容地向前又踏了一步,一拱手才不卑不亢地道:“回皇阿瑪的話。關於八旗之事,胤禛從前也聽師傅提過,前陣子去山西賑災,更是頗為觸動,感慨良多。胤禛想起自己年幼之時,皇阿瑪曾說過——一事不謹,即貽四海之憂;一念不懂,即貽百年之患……”


  做事要深思熟慮,謹慎再精神,因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造成民眾之憂慮、百年之痛苦。


  這話是康熙曾經給阿哥們的訓誡,但是也隻口頭說過了一次而已。


  大阿哥和太子壓根兒都記不得了。


  康熙聽了,心中也是一震,沒想到自己的這句話卻被胤禛記住了。


  他還記得自己這句感慨還是在設台灣府,轄台灣、鳳山、諸羅三縣的時候發出的。


  那時候胤禛才多大的人?


  這孩子居然記到了今日。


  康熙緩緩抬起頭,深深地瞧了胤禛一眼。


  殿中眾人隻聽四阿哥繼續道:“皇阿瑪的教誨,胤禛深以為是,時刻謹記於心。更以為:八旗此事,積怨已久,如今冒出來這四五千人,隻有一部分,隻怕真正有暴動之心的人……人數上萬也未可知。”


  這話一出,殿中幾個老臣都有些動容。


  大阿哥有些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就道:“老四!你不要危言聳聽!”


  胤禛微微轉身,拱手對大阿哥,一副兄友弟恭的表情,誠誠懇懇地道:“大哥,胤禛並非危言聳聽,此事的確不可小視。”


  他重新轉回身去,目光堅定澄澈,大膽地對上康熙的視線,朗聲道:“皇阿瑪,兒子已經去有關司署查過——而今京師地區,八旗兵丁無房舍者有八千五百三十人。這些人生活居無定所,窮苦無依,再加上成年已久,遲遲不能娶妻,生活潦倒,病痛在身,饑寒交迫,為了活下去,便是鬥毆、持刀殺人的事件也屢屢發生,暴動對這些人來說,又算得了什麽?

  他頓了頓,微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果斷地道:“可見這些年來,八旗習俗敗薄,兒子以為,還是要迂醇歸厚的才好。”


  四阿哥這話一出,旁邊幾個老臣就偷偷地瞄著康熙臉上的神色。


  其實這種想法,不是沒人想過。


  但也就是想想罷了,誰也不大敢真正在康熙麵前說出來——畢竟牽涉的是八旗兵丁,涉及麵太廣。


  胤禛拱手道:“兒子以為,皇阿瑪不如在城外,按照各旗方位,每棋建造房屋兩千間,無屋的八旗兵丁,每人給房一間,不許買賣,兵丁死後,沒收入官家。這也是兒子在奏疏撒上提出的對策之一。”


  康熙坐在龍座之上,向南的琉璃屏風打出一排敞亮的柔光,正是夕陽西下時分,那柔光星星點點地反射在康熙胸前的衣襟之上,斑駁燦爛。


  康熙凝視著四阿哥,緩緩道:“老四,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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