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季多雨
進入高中,在完成人生的第一場軍訓后,夏末秋初的陽光依舊有些火辣,我們這群初中時候跟爸媽住在一起,像小公主小王子一般被家人照顧慣了的孩子,便正式離開父母離開家庭,拉開了高中三年「獨立學習生活」的序幕。
那時候學校的所有男生統一住在磚瓦水泥樓板蓋起來的「現代化宿舍樓」里,而我們女生則被安排住進了學校最古老、最傳統的「榫卯結構」的四合院木頭房子里,每個房間里擺著兩排鐵架床,6張一排,總共12張床——就是那種上鋪一翻身,下鋪跟著一起晃動的鐵架床。
運氣不太好,從未住過校,也沒睡過上鋪的人分到的床位還偏偏就是上鋪。但是沒得選,只能硬著頭皮上,我有些許恐高,感覺自己每次上下鋪,踩著鐵架的那兩條腿不自覺地瑟瑟發抖就像在搞特技,剛開始住校的那段時間,我非常不習慣,經常頭暈心悸,睡不好覺。
女生宿舍門前有一排又一排長方形的「水泥水池」,學校沒有專門的澡堂,房間里也沒有衛生間,夏天我們要洗澡只能到開水房打一壺熱水,再到走廊的水池裡打一盆涼水,然後把水拿到宿舍里,站在兩排鐵架床中間空出來的走道里洗澡。
大家都是如此,每次上夜自習之前,就是大家吃完晚飯後爭分奪秒的洗澡時間,宿舍會特別擁擠。有時候排隊打飯或者打開水去得稍微晚了點,就得排上很久的隊伍才能打到水,等你打完水再進宿舍,基本上兩排床中間的狹窄走道里已經站滿了人,你根本沒法正常伸展開身體,只能縮手縮腳地將就洗洗。所以大家每到這個時候都像在打仗,三下五除二,用毛巾濕下水,簡單在身上擦洗兩遍就完事了。
那天我因為鑽研一道數學習題回去晚了,大家三三兩兩都先後洗好了。剩下一兩個手腳慢的和我這個最後去的,還在忙活。因為要倒水洗衣服,就一直有人出去再進來,進來再出去,所以大家怕麻煩就都沒鎖門,只將門虛掩在那裡。
最後其他人都已經換上校服,穿戴整齊了,只有我一個剛剛擦洗完,準備穿上衣服。誰知道這時候屋外的門突然開了,我先是一驚而後下意識慌亂得去摸床上的衣服,還沒抓到衣服往身上套,我就聽到一個中年男子呼喊我同桌的名字。
雖然同桌的爸爸並不知情,也不是有意為之,他給女兒送個東西很快就離開了。但我卻因為精神高度緊張,事後總是在腦海里回放她爸爸突然出現的場景,並且不斷在心裡問自己:他不會看到什麼了吧?他應該沒看到吧?當時門口還有其他女生,她們站的位置有幫我擋到他的目光嗎?萬一他真的看到了,我該怎麼辦?
晚自習時,我滿腦子奇怪的傻問題,那種莫名的羞怯感讓我坐立難安,我很想拉拉同桌的衣角,告訴她我內心的不安與困惑。但是入校沒多久,大家只相處過一段軍訓的時間,被分配成為同桌也沒幾天的時間,彼此的關係還是很陌生,幾次話到嘴邊又被我吞回去了。
就這樣晚自習,數學老師講的習題,我一道題都沒好好聽進去。之後的好幾天,整個人都像丟了魂,也越來越不愛和同學聊天講話了。
青春期很多的煩惱和心理障礙來得那麼突然,沒有任何徵兆,那些成長的課題,因為從未經歷過,沒有任何經驗可循,而變得如猛獸豺狼般來勢洶洶讓人難以對付,讓人心生莫大的恐懼。
這個突發的洗澡事件現在看來簡直就是漫漫人生長河裡一段根本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卻成了當時我的青春期里一個難以跨越的「劫」。
經過此「劫」的我,深深體會到,有些在青春期里形成的心理障礙,如果沒有得到及時的心理疏通,就會愈演愈烈,會給自身的學業甚至往後的人生都帶來無法估量的不良影響。
好在我信賴父母家人,從小到大跟媽媽的關係更像是可以交心的「朋友」,我們之間無所不談,經過幾番思想掙扎后,我便在電話里把自己的恐懼困惑告訴了媽媽,媽媽勸慰了我幾句,因為擔心我的狀態,特地跑到學校來看我,還在我不知道的情況,找到了我同桌的爸爸,剪了他的指甲,放在水裡,叫我喝下這碗水,還說這是一種特殊的「假法」,能幫助我把被他嚇掉了的火(魂魄)重新找回來。
我看到媽媽遞過來的水哭笑不得,知道這只是民間的迷信傳說,但又感動於媽媽的用心良苦,便喝下了這碗水。現在想想人的指甲最髒了,細菌賊多,喝用指甲沖泡的水,當時一定還吞了不少細菌下肚吧。(苦笑)
其實心病還需心藥醫,只有自身的認知成熟全面了,且發生了正向改變才能從根本上解除心理障礙給自身帶來的痛苦。
這樣的事如果在我20歲,30歲之後發生,我一定不會當回事,大不了叨咕幾句「有病,不知道先敲下門問問能不能進嗎,小事不值得傷神,不能為他人的錯誤為難了自己」也就過去了。
但是換在十六七歲的敏感年紀,著實就演變成了一場不小的心靈暴風雨。因為我所在的學校是省重點高中,匯聚的都是各地的尖子生,老師的教學節奏都是非常快速的,數理化的知識點都是一環扣一環,一旦某個時期沒有跟上,後面就越來越跟不上老師的節奏,也聽不懂老師在講啥。
世事無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那場心靈暴風雨在我心裡剛剛平定緩和下來之後,我突然聽到爸爸查出得了癌症的噩耗。從我記事起爸爸就不曾生過大病,連小病小痛都從未有過,卻在一次鄉里體檢后突然查出得了癌症,查到時已經進入晚期。
家裡為了不影響我的學業,一直對我隱瞞真實的病情,直到爸爸因為病痛折磨瘦到全身皮包骨,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家裡才把我叫回家見他最後一面。
從此我的天空開始沒日沒夜的陰雲密布,就好像一朵突然遭遇雷電風雨的小花,本以為烏雲散去就要迎來曙光,卻不曾想庇護它的大樹有一天轟然倒地,曾經的公主一夜之間就變成了落魄的灰姑娘。我在眼淚中熬過了人生的花季、雨季。
爸爸驟然離世,媽媽一年後迅速改嫁,所有的一切讓青春期的我徹底被生活一波又一波的驚濤巨浪吞噬淹沒了,整日沉浸在難以抑制的悲傷中。
我的理科成績一落千丈,文科也退步不少,我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在學習上,最終精神狀態極差的我,不得不休學一年。
風暴來臨的時候,上帝不會給你播天氣預報,甚至都不願意給你喘息休整適應的機會,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被大風大浪拍倒了,拼盡全力站起來,如果你不站起來,不努力往前奔跑,浪頭就會把你無情得再次捲起,將你推向更險峻的深海旋渦。
那時候的我對愛情,對婚姻,對生老病死,對人性的黑暗面都充滿了疑惑迷惘、恐懼和失望。那時候,家裡人都認為我沒救了,再沒復學考大學的希望了,媽媽有段時間也任由我一人在家難過對我不管不問。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心靈生病了,它需要靜思靜養,自己找到一條未來的出路。
十六、七歲的女孩還來不及體會詩詞歌賦里「死生契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忠貞愛情,就要被迫適應原生家庭解散后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被迫走進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家庭,承受寄人籬下的落魄與心酸。那樣360度巨大的轉變,是我第一次認清了生活的殘酷,婚戀的現實。
那個年代流行小齊的電視劇和他唱的歌曲,我常常哼著他的那首《傷心太平洋》淚流滿面。都說逆境磨鍊人的心性,讓人奮發成長變得堅韌不拔,但是我們都無法忽視命運賜予的逆境其實也是一把雙刃劍,接二連三的逆境給人的心靈帶來的創傷也是巨大的,傷口癒合了,傷疤卻永遠留下了。
自從爸爸過世后,我的個性大變樣,我從一個活潑開朗無憂無慮愛唱愛笑的女生,變得敏感內向,沉默寡言起來,和他人相處時候變得謹小慎微,別人不經意的言行舉止,我總是不自覺得要去回想一遍,確認並無惡意之後才會感受到一點點安全感。
漸漸地左鄰右舍都開始對我冷言冷語,尤其那些小時候嫉妒我學習成績比他們家孩子好,嫉妒我年年拿三好學生獎狀的伯伯嬸嬸,更是在背後亂嚼舌根,甚至在鄉下大大小小的村落里放出謠言說成家大兒子家的女娃已經瘋了,待在家裡,沒辦法去上學了。
媽媽回到家裡,怒氣沖沖地瞪著我,帶著絕望的語氣對我說:「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面傳得沸沸揚揚,都說你已經瘋了。我當了半輩子教師,帶出來那麼都學生,個個都那麼有出息,為什麼唯獨自己的女兒,我卻教不好?」
聽到這番話的時候,我嘴巴上不說話,心裡卻特別不是滋味,我問自己:成亦菲,你就這樣被打倒了嗎?就這樣讓他們看你的笑話?
生活很殘酷,人們很現實,你好的時候,認識你的不認識你的都會給你送上掌聲鮮花,你不好的時候,她們一定也會冷不丁朝你扔扔臭雞蛋,再在背後放放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