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污穢
羅夫子以身隕為代價散道,反哺天地,做出反應的不僅僅有帝師府。
雨一停歇,孔聖中學大門敞開,幾個人影提著蛇皮袋鬼鬼祟祟溜進來。幾人長得流里流氣,像是小痞子一樣,四下注視無人,突然將袋子中的物品一股腦兒當頭傾倒在羅夫子雕像上。一股騷臭無比的味道傳來,蛇皮袋中赫然是一堆堆糞便穢物。
幾人鬼鬼祟祟相視一笑。
其中一人道:「羅夫子天空會叛賊的身份已經確定,素聞他又是帝師大人的對頭,我們給他施施肥,一來出出我們哥幾個的心頭惡氣,二來我們幾個留個影像,想必去帝師府還能領份賞!」
「可恨這叛賊的身份暴露太晚!要不然當年他教訓我時,我又何必受他那一份腌臢氣!」另一人道。
「這羅夫子確實害我等不淺,當年我們哥幾個不過是做事任性了些,他竟然把我等直接送到治安大隊,搞得我們連做種人的福利都沒有了!要不然,何至於風餐露宿!」又一人道。
「莫要多說!這羅夫子雖然是個反賊,但是畢竟對他心懷感恩的不少,還是速速留了紀念去帝師府領賞吧!」當先那人道。
幾人取出留影儀,將羅夫子頭頂穢物的圖像留了幾張,又換到其他角度進行拍攝,自始至終,羅夫子的雕像始終面帶微笑,就好像縱有再多污穢加身,也不能動搖其心性分毫。
幾人拍攝完畢,正待要走,突然一個清脆的聲音憤怒喝道:「你們在幹嘛?」
幾人一驚,慌不迭要把留影儀藏在身後,冷不防那個聲音的主人急速趕來,一把把留影儀搶在手裡,待聲音主人看到羅夫子雕像上的穢物,不由氣不打一處來。
幾人見狀不妙,想要離開,聲音主人堅定的站在了他們面前。
「小兔崽子!乖乖的把留影儀給我們,就當什麼也沒看見,要不然,這大早上的,四下僻靜無人,可不要怪哥哥們作出什麼不好的事情來!」其中一個痞子惡狠狠道。
說完一步上前,配合其凶神惡煞的表情,倒是也頗有威懾力。
聲音主人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見狀,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不過隨即緊緊抓住手中的留影儀,又憤怒的抬起頭來。
「小兔崽子!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名小痞子大怒,飛起一腳,將少年踹倒在地上,同時,伸手去搶少年懷中的留影儀。少年身上疼痛,眼中噙淚,衣服上儘是泥水,卻依舊緊緊抱住留影儀不放。
小痞子們擔心後面來人,惡向膽邊生,就要集體對少年飽以老拳,突然腳下一個趔趄,原來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塊塊十幾公分高的磚石。
小痞子們定睛看去,一個相貌清秀的少女飛快跑來,扶起少年道:「張越,你怎麼搞得這麼狼狽?這幾個人是做什麼的?為什麼打你?」
見她到來,少年張越似乎找到了主心骨,指著幾個小痞子抽泣道:「他們,他們往羅夫子頭上倒糞便!」
少女這才注意到羅夫子雕像上的穢物,臉上迅速浮現怒氣,胸前祖先印記一閃,口中喃喃有詞,一道道土牆拔地而起,將幾個小痞子圍在中間。
幾名小痞子臉泛冷笑,其中一人召喚出祖先印記,催動學問,一幅幅流浪貓狗七竅流血的凄厲畫面陡然浮現,畫面中,一個滿身黑霧的人影揮動木棍,在流浪貓狗的屍體上砸了一下又一下,隨著他揮動木棍,一道道令人作嘔、意識煩躁的氣息紛紛湧現。
「是你們這些虐殺小貓小狗的敗類!」
少女首當其衝,大叫了一聲,卻被那些氣息影響,身子一軟,倒在地上。
少年張越驚恐的看了幾人一眼,想要逃跑,卻鬼使神差的抱著留影儀又站在了少女前面,只是,他這時心裡恐懼至極,雖然站在少女前面,面對凶神惡煞的幾名小痞子,兩腿卻不由顫顫。
「張越,你這膽小鬼,怎麼不用出你的學問神通?」少女大叫道。
「我,我一害怕給忘了!」少年囁喏道。
少女氣結。
小痞子們則哄堂大笑。
下一秒,少年顫抖的身軀突然挺得筆直,隨著他祖先印記的召喚,一道手臂粗的霹靂從天而降,將幾名小痞子劈得鬼哭狼嚎。
這時,羅夫子雕像前,陸續又有其他學生趕來,大家把幾名小痞子圍在中間,聲音嘈嘈切切,有為幾人行為的不恥,有為同窗英勇行為的讚賞,有為羅夫子的尊敬,聲音交匯,恰如朗朗讀書聲,又像一支朝氣蓬勃的樂章。
幾名小痞子見狀,心中慌張,幾次想要衝出人群,又被一群小同學圍趕了回來。
終於有教導人員驚動,來到羅夫子雕像前,認出了這幾名小痞子,正是當年瘋狂虐殺流浪動物修鍊歪門邪說而被學校開除之人,後來,幾人又對一條流浪狗瘋狂施虐的時候,被羅夫子撞見,被送到了心智教育局。只不過在那裡,經過專家評估,這幾人暴虐心理已經形成,可謂本性難移,已無挽救餘地,便剝奪了幾人的各種政治權利,關入少管所進行監管。哪知,昨日羅夫子登天,引發商州巨變。為了維持秩序,少管所的人也被抽調大半,導致管理出了疏漏,讓這幾個痞子逃了出來,幾人一口咬定原本只想去羅夫子房中偷些東西,中途看到羅夫子的雕像,想起往日種種,才臨時動議找了些穢物來侮辱羅夫子。
這種話連小孩子也不信,少管所就算管理出了紕漏,怎麼可能偏偏就他們幾個對羅夫子心懷怨憤的人逃了出來?即便這事真的湊巧,憑他們的身份和處境,又怎麼可能知道羅夫子身隕之事,又恰巧尋到了羅夫子的雕像?而後又做出這種傷害性不強、卻侮辱意味非常強烈的事情?
學校的工作人員不顧他們的哭嚎,找了根繩子把幾名痞子捆起來,準備送到治安大隊,交給專業人士細細盤問。
這時,張越扶著的那名少女突然取出包中乾乾淨淨的手絹,一點一點去擦拭羅夫子雕像上的穢物。張越見狀,也慌忙取出手絹上前,兩人相視一笑,隨後,越來越多的同學取出手絹上前。
商州太陽升了起來,陽光直射下來,被同學們擦拭光潔的羅夫子雕像,頓時熠熠生輝。
上課鈴聲響起,一名同學鞠了一躬,轉身往教室跑去,另一名同學也鞠了一躬,轉身往教室跑去,之後,同學向羅夫子的雕像鄭重行禮,轉身往教室跑去。
校長孔十一注視著這裡的動靜,臉色由憤怒漸漸平靜,又漸漸多出了些喜悅。等到同學們都進入到教室,他命人在羅夫子雕像前設置了帷帳,然後,靜靜的等待。
經過一夜大雨澆灌,商州的菊花開得尤其繁茂,白的黃的紅的綠的,堆在羅夫子的雕像前,散發著清幽香氣。
商州治安大隊今日沒有往常的熱鬧,大雨清洗過的青磚地面尤其乾淨,治安大隊的隊長王青鸞一夜未眠,挺拔身姿,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清茶凝立不動,直到茶水漸漸變得冰涼。
「我過去看一看!」王青鸞道。
她今年三十四歲,能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做到治安大隊長的職務,即便有家族背景的因素,但是自身的實力也定然不凡。說話的時候,她那張堅毅的面龐終於不再緊繃,有了一絲無法抹去的哀傷。
「我還是那句話,現在過去並不妥當!羅夫子雖然已經身隕,但是凌雲侯的人還在,更重要的,帝師還一直隱在暗中!你現在不僅僅是羅夫子的學生,更是商州浮陸的一份子,是王家在商州權力圈的代言人,你現在過去,在有心人的演繹下,上面會以為王家乃至商州選擇了和天空會站在一起!」另外一名女子道。
「難道不和天空會站在一起,他們就會放過商州?」王青鸞冷笑,道,「至於帝師,剛剛被兩位學弟宰了他這一支的獨苗,除非他是一條瘋狗,要不然,他一定會想明白為什麼他派出的人都死盡了,整個商州都沒人前去查看的原因!」
「只可惜,帝師府的人下手太快,做事太絕,心思太毒,等我們發覺他們的意圖,侯香君的阿婆已經遭受了不測!」王青鸞頓了頓,嘆了口氣道。
「誰能想到羅夫子剛剛散道身隕,就有人枉顧他對商州浮陸的恩德,搶先對他的學生下手!」另外一名女子道。
「所以,我才更要去看一看!羅夫子是我的老師,當他是天空會國師的時候,我不方便前去,但是當他散道反哺商州浮陸的那一刻,便足以說明,即便他是天空會中人,他對這個世界的善意和善舉已經超過了絕大多數人,就算比起那些殞身天外的聖人也不遑多讓!我是他的學生,我感念他的教導之恩!但我首先更是一名商州浮陸土生土長的商州人,我更加感念他對商州的恩德!我過去,不僅是為了祭奠我的老師,同時也是為了告訴有一些人,商州縱然大廈將傾,但也不是少數人無所欲為之地!更加不是民風敗壞、道德凋敝的爛泥坑!我想,他們也是這麼認為的!」
王青鸞的眼睛穿透院中稀疏的景觀植物,投向更遠更深處,說完,徑直走出治安大隊的院門。
商州浮陸在蒼生界的級別是省,商州、寧州、雲州、雷州等七個省組成浮雲界,浮雲界的級別是府,再往上,浮雲界、煉巫界、蠱火界等數府組成蒼生界。
商州的省城府邸,一名已經身處權力圈之中的中年人一絲不苟將文書按照分類碼放整齊,吩咐下面的人給不同部門送去。
一切處理完畢,中年人起身往孔聖中學走去。
又一處府衙,府衙中四季如春,杏花盛開,點點葯香,沁人心脾。
一名二十多歲的少女猛地丟開手中藥杵,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臉龐流下。
「燕子,怎麼啦?」一名相貌慈和的老人詫異問道。
「我恨!」少女委屈巴巴道。
「恨?是不是佳寶那小子又惹你生氣了?莫急,等會他來了,我就給你出氣!」老人笑道。
少女跺了跺腳,道:「不是他!」
「不是他?那還有誰?」老人茫然問道。
「老師,你也知道我是住在孔聖中學的,對吧?」少女淚眼朦朧道。
「當然!那片整個商州的文運薈萃之地,你能住在其中,不知羨煞了多少旁人!」老人忍住笑意道。
「可是,你知道我今天早上看到了什麼?」少女張牙舞爪、義憤填膺道。
「看到了什麼?」老人奇道,他這名學生生性柔弱溫和,平時和誰也沒矛盾,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家學生這麼生氣。
「我看到了仲時那幾個敗類!」少女道。
「就是那幾個打著治學幌子,其實到處施行暴虐行為的渣子?」老人臉色有些陰沉,「他們被放出來了?又開始虐殺行為了?」
「沒有!和虐殺行為一樣可恨!不,比這更可恨!」少女杏眼圓睜,道,「他們竟然往羅夫子的雕像上倒糞便!」
咔嚓!
老人眼睛一翻,手中的藥材瞬間化作飛灰。
「羅夫子剛剛散道,反哺商州浮陸,這些人剛剛經受了他的恩德,可轉眼就做出這種事來!」少女氣道。
「當真可惡!」老人道,轉而又安慰少女道,「乖囡,你也別生氣!這事,我會找那幾個老傢伙好好商議一番,定叫那些暗中的有心人知道,商州浮陸雖然已經衰敗落後,但是骨子裡的禮儀榮辱仍然還在!商州的脊樑還沒有被打斷!要讓他們知道,商州浮陸不僅有豺狼虎豹,也有光風霽月!」
少女聞言,破涕為笑,突然轉身向外走去,道:「老頭,我去看看羅夫子!」
老人微笑點頭。
更遠處,一個又一個商州人走出院子,從四面八方向孔聖中學匯聚而來。
他們,有的是羅夫子曾經的學生,如王青鸞、中年人和燕子,有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