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野人剋星
一九九二年秋天，許小桃上幼兒園了。
幼兒園的課經常是半天，颳風下雨天氣惡劣的時候會停課。許小桃已經把小學一年級的課本都學會了，陳玉蘭有兩次聽到要交六塊錢的學雜費覺得浪費，「咋又交錢？別去了！」許小桃就這樣斷斷續續「輟學」，偶爾還逃學，一年加起來也沒上幾天課。
還沒來得及好好體會「無敵的寂寞」，許小桃就在班上發現了一個強勁對手——長相酷似中西混血兒的李同慶。他也像是有備而來，不僅老師教得都會，還能舉一反三。音樂課上許小桃和李同慶學唱歌也學得最快，唱得最好，經常輪流「上台表演」，還會合作男女生二重唱。兩位「模範生」惺惺相惜，一起坐在第一排，小手還在桌子底下緊緊握著，交換的目光都是在說「我為你感到驕傲」。
孫小倩——張二冬的對門鄰居，人送外號「撅嘴鰱子，」她的兩隻眼睛眼白多，塌鼻子，嘴巴微凸，翻白眼噘嘴的時候酷似撅嘴鰱魚。因為任性、蠻橫、脾氣火爆，沒少挨同樣火爆脾氣的孫媽媽的打，她頭髮分縫處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頭皮沒有頭髮，許小桃後來才知道那是孫媽媽拿鞋跟把孫小倩砍的頭破血流，傷口好了之後就留下了那個疤。孫媽媽和張媽媽——就是許小桃的姑姑相處並不融洽，隔一段時間就要發生口角和冷戰，所以孫小倩和張二冬的關係也是忽遠忽近。兩家關係好的時候孫小倩就摟著張二冬的脖子上下幼兒園，不好的時候她連張二冬的名字都不叫，而是叫他「小王八子兒」。幼兒園放學的時候，孫小倩一左一右分別摟著許小桃和張二冬，許小桃有點怕她就由她摟著，心想有人和她分擔張二冬這個「拖油瓶」也不錯。
其實許小桃不是完全怕孫小倩，她有點心疼孫小倩。孫小倩的爸爸一直在村裡的糖廠上班，在她出生之前因為一場事故砸斷了一條腿，從此那條腿就永遠保持著半個「O」型。許小桃有時會忍不住盯著那條彎曲的腿出神，想著能有什麼辦法讓那條腿再重新變直。孫爸爸很寵溺孫小倩，孫小倩每次伸手夠著他的脖子要他抱，他都只能彎下腰，而無法把孫小倩抱起來，可能她小的時候可以吧，現在孫小倩長大了，變重了。孫爸和孫媽都很喜歡許小桃，還總是當著孫小倩的面誇她，「看小桃，多穩當，再看你，小瘋子一樣！」孫小倩不屑地翻白眼，氣鼓鼓地噘嘴，又變成撅嘴鰱子了。
趙飛燕是李同慶的表妹，和許小桃家住一條衚衕。此趙飛燕不似「燕瘦環肥」所說，恰恰相反，熊貓一樣圓滾滾的身材從來沒變過。一天，許小桃和趙飛燕在李同慶家玩，兩人搶奪一件小玩具，趙飛燕氣得睜大了牛眼和大鼻孔，拉過許小桃的手，狠狠咬了一口，許小桃疼得哇哇大哭。李同慶拉過許小桃的手，看到上面少了一塊皮，傷口在滲血，一怒之下把趙飛燕推進了仙人掌堆……
孫小倩總和許小桃說李同慶長得好看，是「美男子」，許小桃對美男子的理解是《戲說乾隆》里的鄭少秋，再看看李同慶長得「中不中，洋不洋」，嫌棄地直撇嘴，「沒有皇上好看，倒有點像《封神榜》里的『大（dai四聲）王』」。
一天，孫小倩、趙飛燕、李同慶來許小桃家，四個人在院子里玩起了「過家家」。夏天院子里有很多馬齒莧，許小桃和孫小倩就摘來編成項鏈，手鏈，腳鏈，頭飾，拿狗尾草編成戒指，還有之前許小桃收集的一些家裡不要的瓶瓶罐罐，再拔些雜草，假裝點火做飯，煎藥，過起「小日子」來了。李同慶當「爸爸」，許小桃和孫小倩輪流當「媽媽」，趙飛燕當「女兒」，許小桃把水裡加了雜草碎做成的「湯」遞到趙飛燕嘴邊假裝喂她，趙飛燕想都沒想，直接就喝了，許小桃目瞪口呆直反胃，「不能喝呀！快吐！！」，趙飛燕下一秒發現味道不對，立馬吐了，喝了很多涼水后打了個飽嗝。
「過家家」玩膩了，孫小倩提議玩演戲，演《封神榜》，讓李同慶演大王，她演妲己，許小桃演喜媚，趙飛燕演宮女。許小桃看到孫小倩擠眉弄眼，妖里妖氣的樣子，心想她一點不像「禍國妖姬」，和《西遊記》里的妖精倒是很像。孫小倩和李同慶的「卿卿我我」讓許小桃羞恥得想乾嘔，「看你倆，也太膩乎了……」，想提議演別的戲。李同慶突然一臉壞笑，拉長了聲音，「來~啊~美~人兒~」說著就張開雙臂摟住孫小倩和許小桃，許小桃又想起了鄭少秋，剛想推開李同慶，沒想到趙金鑫突然衝進院子，把李同慶撲倒在地，兩人滾做一團。許小桃她們想把他倆拉起來卻插不上手，趙金鑫和李同慶像兩隻紅了眼的小狗，掐的難捨難分。
上幼兒園之前，許小桃除了姑姥家，最常去的就是衚衕里沽東大叔家，跟趙斯文和趙金鑫在一起玩。「野人」趙金鑫上了一年級，卻還是戀戀不捨許小桃。從前他到處捅馬蜂窩，到八米溝和養魚池附近抓魚，逮蟲子，每次「狩獵」把家裡的大公雞腳上綁個麻繩抱在胸前，把院子里養的豬當馬騎……每件事許小桃都看在眼裡，趙金鑫非常享受許小桃注視他的目光，覺得自己是她唯一的「大英雄」。沒想到許小桃竟然當了李同慶的「愛妃」，他簡直要瘋了。
村裡人家蓋房子，屋頂上中檁的時候要掛紅布，放鞭炮，然後從房頂往下撒糖，寓意「撒金錢」——主家是富饒之地，榮華之家。
許小桃他們衚衕有一家人蓋房子正上中檁，鞭炮一響，趙金鑫、許小桃、張二冬、林大鵬等一群孩子就猛衝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著接糖撿糖，許小桃行動慢，看到的都被別人先撿去了，好不容易腳邊有一塊別人沒看到，她剛要蹲下去撿就被趙金鑫撞翻到一邊，趙金鑫撿起那塊糖直接就剝開糖紙塞嘴裡，不時還吐出一半，搖頭晃腦跟許小桃顯擺。許小桃氣得撿起小石子砸趙金鑫，趙金鑫沒躲，她還是砸了個空。
夏日的某一天，大雨之後是綿綿細雨，許小桃拿一大蒲扇遮著頭，光著腳在衚衕里溫暖的石板上踩雨。雨滴像在石板上作畫，許小桃小心翼翼地躲著雨的「畫筆」，看那些翅膀上沾著雨珠的「蝴蝶」、「蜜蜂」、「蜻蜓」在她的腳邊翩翩起舞，看雨滴一點一點畫出她夢中那片溪水邊的桃花林……許小桃感到頭上的蒲扇突然飛起，原來是趙金鑫奪走了她的蒲扇，他在前面跑，許小桃在後面追，經過一個大泥坑時，趙金鑫大步飛過，許小桃躲閃不及，直接栽了進去。
有一次孫小倩拿來幾根甘甜的蘆葦根與許小桃分享，兩人正要開始大嚼，趙金鑫非要拿幾根細桿甘蔗和她們換，許小桃不想換，但是孫小倩想吃甘蔗，於是就換了。不料細桿甘蔗的皮鋒利如匕首，許小桃的手上和孫小倩的嘴上都被劃了個血淋淋的大口子。
許小桃家院子里有兩顆直徑約二十厘米粗的水曲柳，相隔兩米並排長著。孫家棟有一天突發奇想，用繩子和木板在兩顆樹中間綁了個鞦韆，許小桃盪鞦韆還沒過癮，不到兩天就把附近幾條衚衕的十幾個孩子都吸引來了。許小桃看著在旁邊排隊，如饑似渴的小夥伴們，依依不捨地從鞦韆上下來，卻再也沒坐上去過。孩子們輪流蕩鞦韆，趙金鑫還站在鞦韆坐板上晃，循著繩子往樹上爬……許小桃又氣又急，跟爸爸告狀：「爸~你看鞦韆都讓他們晃悠壞了！」許家棟想著都是鄰里街坊，一個鞦韆也沒啥大不了的，摸摸許小桃的頭，「讓人家玩會吧，等他們走了你再玩。」
太陽快落山了，小夥伴們被喊回家吃飯。許小桃吃完飯坐在鞦韆上剛想玩個痛快，突然身上一陣癢，她心裡一涼，「不好，下蚊子了。」只得敗興進屋。後來的許多天，許小桃也沒有多少和鞦韆獨處的時光，因為鞦韆變成了夥伴們演戲的「主舞台」，坐在鞦韆上的永遠是「大小姐主人」，「娘娘」，「菩薩」——趙斯文，許小桃、孫小倩只有站在兩邊的份。每次趙斯文盪著鞦韆，捏著嗓子嗲聲嗲氣地喊「來人~」，許小桃都恨不得鞦韆趕快斷了，讓趙斯文摔個大馬趴才解氣。
夏天多雨，綁鞦韆的繩子因潮濕和磨損過度，在趙金鑫第二次循著繩子往樹上爬時就斷了。許家棟又綁了一次，沒幾天又斷了，他看到許小桃也總是搶不上座，乾脆不綁了。許小桃坐在地上那塊鞦韆的木板上發獃，想求爸爸再綁一次，一想到自己也玩不過癮乾脆算了。許家棟把那塊木板做成了板凳。後來，那兩顆水曲柳也因為太多毛毛蟲被「砍了頭」，只剩下兩根光禿禿的樹榦。
對門林家二哥要結婚了，新娘子婚禮前一天過來，先住在許小桃家，婚禮當天男方再來接親。
婚禮當天早上，許小桃坐在炕裡邊，看著站在炕沿邊的新娘子一臉緊張，周身一群女人給她忙活穿戴。新娘子一頭波浪捲髮，濃眉大眼，很是美麗。紅色絨布的旗袍裹住凹凸有致的身段，旗袍上是金片繡的鳳凰。「三金」——金戒指，金項鏈，金耳墜兒戴齊，金光閃閃。最後在頭上別滿喜氣洋洋的頭花，整個像是從電視里走下來的一樣。在許小桃看來，再來一個紅蓋頭，就完美了。
許小桃看著新娘子，想起自己好像只給趙金鑫當過「新娘」。每次過家家，趙金鑫演新郎，都要許小桃當新娘，趙斯文說應該孫小倩和許小桃輪流演新娘，趙金鑫不願意，「我就要小桃，不要小倩，小倩太橫！」孫小倩每次聽到這又變成了「撅嘴鰱子」，「德行！誰還多樂意給你當新娘子！」有時大人也看他們玩遊戲，趙媽媽抽著煙眯起眼睛，「嗯~小桃性子多好多穩當，小倩不行，那麼暴的脾氣以後得把公婆欺負死。」
附近幾條衚衕的孩子們聚在一起玩「槍戰」，有時許彩虹也和他們一起玩。許彩虹喜歡當反派，有一次被陳玉蘭看到趙金鑫朝許彩虹扔石子，回來訓了許小桃一個晚上，「你怎麼還跟別人一起欺負大姐呢？」「那不是玩遊戲嗎？」許小桃委屈。「玩遊戲也不行！大姐只能護著，不許讓人家欺負，記住了嗎？」「嗯，記住了。」從那以後，陳玉蘭就不讓許彩虹和許小桃他們一起玩了。
趙金鑫取代了許彩虹的角色，這個「壞人」可比許彩虹可怕多了。所有人都筋疲力盡的時候，趙金鑫依然體力充沛，總是抓住體力最差的許小桃，把她當作人質，從身後緊緊摟住她的脖子，瘋狂叫囂，「我看誰敢來救你？！誰敢過來！」所有人把他和許小桃圍了一圈，李同慶多次試圖偷襲都沒能成功，許小桃掙扎不開，就由他那樣拎著她打轉。由於僵持太久，已經到了晚飯時間，大家紛紛散去，趙金鑫還摟著許小桃不放。最後終於胳膊酸了，許小桃剛要跑，就被他拉住，隨即用身體把許小桃擠在牆上，許小桃被他擠得喘不過氣，開始求饒，「我服了還不行么？鬆手吧你！」「不行！你必須跟我在一塊！」許小桃徹底無語，垂下腦袋靠在趙金鑫肩上休息。趙斯文出來喊趙金鑫回家吃飯，看到這奇怪的一幕，糾結了一會，最後過來把趙金鑫拉走了。
沽東大叔有一次帶回家來一隻白臉鷺鷥，乾淨的灰色羽毛，黃色細長的腳，白色的腦袋，細長的嘴，像個頭戴白紗禮帽身穿灰色紗裙的小仙女。許小桃害怕，不敢靠前。沽東大叔也說讓大家小心，別被啄傷。趙金鑫把鷺鷥抱進屋，不一會又興沖沖抱出來了，「小桃，這回就不怕了，你摸摸。」鷺鷥的嘴尖變平了，那個尖尖的嘴尖被趙金鑫用剪刀剪掉了。許小桃的心像挨了一剪子，眼淚奪眶而出，「趙金鑫你不是人！我討厭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