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疑心病
被裴諱磨折至此，司塵都能不計前嫌為其阻隔掉一切危害，不得不說，他還的確是條好『狗』，矢忠不二，唯對裴諱一人忠，根本不將自己這個表面主子放在眼底。
太后瘋狂的行徑中暗含著無人能揣度出的妒忌，一個陰毒至此的老狐狸都能有隻忠心的走狗，偏自己什麼也沒有。明明預料到司塵會有此舉，可她的心還是不免蒙上了一層被背叛的陰影與憤激。
此時，日暮途窮，被司塵大力禁錮住的裴嬰憂身後還站著一個催命鬼。
「你還不動手嗎？」
裴諱等得似乎有些不耐，稍稍蹙起的眉宇足以證明他對司塵獃滯的行徑頗感焦炙。
興許是他的催促起了作用，司塵本還有些滯愣的面目當即便覆上了一層嚴冷的情緒，他似是下定了決心，目光一直緊盯著眼前正在『發瘋』的女子。
行徑遊走在『瘋狂』的邊緣，可女子的思緒卻一點兒也不瘋癲。
於頭撞腦踢之間，裴嬰憂用餘光捕捉到了司塵的殺意以及他從腰側徐徐拔出劍刃的動作，幾乎是一瞬之間，男子的手似是鬆了些，而裴嬰憂卻就此踢開那把割喉的利刃，因此躲過了一劫。
下一刻，裴嬰憂並未鬆懈，方才她隱隱感覺眼前人鬆了手，在依舊保持瘋狂的行徑之中，女子試探性地猛然一掙，竟當真脫了身。脫身之後，裴嬰憂一把撲至地面將司塵的劍奪到自己手中，威脅變為武器，那顆激昂的心竟於此刻出奇的安定。
而也正是此時，太后才驟然意識到這世上唯一能給予她安寧的東西便是利刃，正如她將匕首放在枕頭低下就寢往往能整夜安神是同一個道理。
戰局反轉了，相國的面容滲出一抹慘惻的冷笑。
「哀家今日要親手了結你這狗奴才！」
言語一落，裴嬰憂登時執刃向手無寸鐵的司塵襲來，不料，劍刃竟在即將觸碰司塵肌膚的那一刻猛然移至裴諱的眼前。不知為佯裝還是確有其事，裴諱仍舊安然如常，而那被太后的瘋狂隨意操縱著的利刃不多時便在他的眼前憔敗地墜至地面，裴諱的神容是那般理所當然。
「司塵！」
這一聲近乎撕心裂肺，顯而易見，司塵再度壞了自己的好事，女子的聲音顫慄著痛恚。
她本以為適才感觸到的鬆手乃是司塵故意為之，如今瞧來，恐是自身的敏感自作多情了些。
正因如此，一種孤獨的壯烈鞭撻著裴嬰憂的內心，她那剜人的目更為鋒利了。
裴嬰憂再一次拾起地上的利器，卻毫無意外地被司塵攔隔，幾次三番后，利器乾脆一腳被司塵踢到了幾米開外。
可太后的執念仍舊深刻，反正眼前人都已起了殺心，自己不孤注一擲難不成還要洗乾淨脖子候著嗎？即使赤手空拳，也要將裴諱這等惡人的腦袋擰下，在這背水一戰中裴嬰憂竟油生起想要替天行道的凜然正氣，畢竟裴諱暗中犯下的罪孽早該讓他落得一個千刀萬剮的結局了。如今殺了裴諱，她便是天下黎明蒼生的救世主。
然則，太后的武藝終是司塵教出來的，因此她只能落得與那被踢出幾米開外的利器同等的結局。負傷倒地的太后口角漬出了血，而行兇者卻以一副淡漠的面目將心底的無愧呈現出來。
不知乃因怒火攻心還是被司塵踢出了內傷，裴嬰憂竟在下一刻口吐猩紅，那抹噴濺於地面的鮮明讓女子頭一遭感受到自己實實在在的無力與羸弱，卻也同時堅定了她對武力的極端嚮往。
「動手。」
裴諱似乎十分滿意司塵的表現，原先面目上的不耐消失了。
此言一出，司塵麻利地將地上的劍刃重新拾起，他能依憑腦海的記憶判斷出劍刃所在的位置，不愧是當年被裴諱一眼相中的人。
裴嬰憂則撫著自己的胸口，瞳孔掠過陰森，雖因虛弱未曾及時爬起，可她的袖口卻在暗中異動著。
袖中的異動蓄勢待發，司塵的行徑卻始料不及。男子並未向自己走來，而是向那旁的相國走去，剎那間，裴嬰憂覺得司塵是為了給自己來個出其不意的兇殺，便也一直提著個心眼，然而這世上並非所有人都如自己這般陰險，此番顧慮終被震顫的一幕打消。
「相國大人！太後任性至此皆是屬下看顧不利的過錯！屬下罪責不可饒恕，今日願奉上性命贖罪！」
跪地的盲人雙手恭敬地遞出劍刃，腦袋垂下，頗有一派疆場士卒英勇赴死的豪壯。
裴嬰憂袖中的異動止了，她不解地盯著這旁。
此時女子根本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為自己開釋而有了這番自尋短見的舉措，還是純粹只因忠於裴諱至於一種痴迷的地步。說實在的，裴嬰憂的心更偏於後者，她曾一度覺著司塵對裴諱的『忠』羼雜進了某些『愛』的成分，可至今，她也未曾解出這詭秘的『愛』到底是什麼，姑且認為是一舉目無親的孩子對頭一個給予他安身之所的主子的恩情吧。
對於司塵的驚人之舉，相國並不領情。懲責司塵不過一個由頭，他最終想要除去的只有裴嬰憂一人。
「既如此，那你便去死吧。」
裴諱毫不留情，登時伸出手去滿足眼前人的意願。
劍刃被相國緊執著，司塵的口中卻在吐著最後的話語。
「太后脾性雖張揚些，但終有人能管束得了她。還望相國大人原諒太后此回的任性，相信來日她定是大人您的左膀右臂！」
一片迷霧彌散於裴嬰憂的眼前，她始終辨別不出司塵這番言辭的用心為何。盡忠？還是開釋？
不過一切都已不重要了，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裴嬰憂沒準備替那隻忠於旁人的走狗求饒，她甚至巴不得司塵快些死，待他人頭落地的剎那便也是相國一命歸西的時刻。
可偏就是此時，女子那雙犀利的目光卻似乎在游移的過程中掠過了這間密閉刑房裡某些令人汗毛倒豎的奇怪東西，那東西只在不經意間闖入視線下的微小一角，微小到近乎不可能察覺。
然而這汗毛倒豎的感覺卻讓裴嬰憂本就敏感的神經更為緊繃了起來，她的目光沿著原路返了回去，繼而瘋狂地尋找著視線所及的角角落落。
矮箱，不是。
剜刀，不是。
鐵器，不是。
裴諱與司塵，更不是。
終於，女子的目光驚蹙地鎖定在了刑房裡為數不多的小型紙窗之上。
但見那本不起眼的小紙窗上竟還被人挖開了一個只有半瞳孔般大小的洞眼，這洞眼的尺寸也只能容納下半個瞳孔了。
思緒剛起，太后便一陣頭皮發麻。
因為她猛然驚覺，此時洞眼中的那一團黑不正是人的瞳孔嗎！
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事，但太后的的確確在這半瞳孔大小的洞眼中覺察到了生氣，那是人的生氣。從遠處瞧近乎於一個黑點的洞眼似乎散逸著某種人類的光亮，那必定是瞳孔。
本極難辨析的東西偏被這瘋癲的太后從隱秘的角落挖了出來，興許是自己的疑心病癒發嚴重了，但這瞳孔的念頭打心底生起，裴嬰憂便徹底感知到了現實的嚴峻。
她敢保證，裴諱這般無畏地同自己這個想要取其性命的『瘋人』共處一室，定然藏有後手，而這後手並非一開始便血流如注的司塵，想必正是那洞眼後頭的窺伺者。
太后忽地覺得適才的自己足有些可笑，以為鎖了門，殺了司塵，便能萬事無虞了。
今日，裴諱不可能命亡。
當然，以上皆是裴嬰憂個人毫無憑據的揣度，包括那人眼般的黑洞亦是她的疑心在作祟，可她對旁人惡意的揣度往往出奇地准。
然而，窺伺者其實大可一早便動手斬除自己，裴諱不必待著司塵這個本就身負重傷之人迂緩行事，更不必待著自己這個『瘋人』繼續做出無謂的掙扎。所以他肯花精力同自己周旋究竟為了什麼？
終於，裴嬰憂明白了。
「相國大人。」
四字一出，裴諱那把即將落於司塵脖頸上的利刃當即停滯，他的目光襲來，不解這驟然的打斷。
「此回的確是哀家行事魯莽了些，但哀家不是為了違逆你，僅僅是瞧那殘害哀家性命的裴媚不入眼罷了。」
裴嬰憂繼續說著，說話的當兒順帶將自己那一襲狼狽的身子從地上支起，勉強尋了一個舒坦的姿勢坐著。
「說實話，哀家不想死。哀家知曉相國您的本事，哀家不過是您手中的一顆棋子罷了，性命隨您拿捏，哀家本不該如此放肆。但您亦要知曉，哀家雖是棋子，卻也是最聰悟的那一顆，這全府上下，哀家敢保證，再無比哀家更值得您利用的人了。倘若您肯原諒哀家此回的過失，哀家願用來日的忠心補償。」
裴嬰憂能如此寡廉鮮恥地抬高自己身為棋子的身價，純粹是因為裴諱的子女中再也尋不出第二個比自己還陰毒謹慎的了，裴諱素來唯一欣賞自己的便是這點，他希冀的子女本就該同他一般是個陰險小人。
長女柔，二女橫，三子傲，五女嬌，自己這個四女雖是瘋了些，但卻是銜著恨長大的，要比陰毒，這群蜜罐里泡大的公子千金們怎能敵得過自己呢？
思緒及此，太后自嘲般地漬出一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