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父女較量
眼下,司塵渾身負傷,血流如注,低首跪地。
地面散落著各等刑具,粗鞭,火炭,絞剪,剜刀,其上無一例外沾染著猩紅,一眼便知司塵適才受到了何等非人的磨難。
太后久久佇立於門處,一雙略顯幽深的目光凝望著裡頭十足慘烈的光景,卻始終不發一言。
她在整理著思緒,且於這片刻的功夫她便理清了眼下一切的來龍去脈。
刑房內二人的目光齊刷刷落於陡然乍現的通亮,通亮中那張已然恢復沉著的面孔令這二人的心底當即湧現出天淵之別的情緒,裴諱親眼瞧見,司塵全憑感知,不過他們卻雙雙蹙起了眉。
當幾人的目光交匯的剎那,寒涼的空氣中竟瀰漫開一種灼熱的味道,那是視線在交鋒。
「你這賤人!把話給我說清楚!什麼叫媚兒的好日子即將到頭了?」
此時,不識時務闖入此處的乃是二夫人的詬誶。她罵罵咧咧地奔走而來,困擾在心底的惶恐讓她顧不得禮數風儀,踉蹌的身形顯得頗為狼狽。
只是王鶯這前腳剛至於刑房門處,後腳便騰了空,她徑直被裴嬰憂大力推搡出去,摔了個屁股蹲兒。
「哎呦!」
「夫人!」
慌裡慌張中,一旁的丫頭們連忙攙扶。王鶯只覺自己的骨頭散了架,身處窘迫中的她仍不忘對裴嬰憂吐出該有的謾罵。
「你這賤……」
這話還未落呢,眼前便傳來重重的的閉門音,裴嬰憂為將這聒噪的婦人隔絕在外,竟不惜將自己鎖在這陰冷的刑房去同東啟最奸滑的老頭兒共處一室。
不過這也是她本來的目的,隔絕王鶯只是表面上的由頭,她是時候該同裴諱好好『談談』了。
此時此刻,局促陰惻的方寸之地上,正站著兩個陰險的行惡者,跪著一個傷勢目不忍見的年輕男子。他們三人似乎誰也不在意誰,誰也不忌憚誰,甚至於跪著的下屬亦未曾對施罰者表露出任何的弱者姿態。
然而,他們目光散逸的打量之色卻又將彼此不得不牽繫在一起,正因琢磨不透所以欲一窺究竟。三人分明同處一個陣營,而此時他們之間的距離卻又像是敵對之方那般遙遠。
終於,裴諱率先撕扯開沉寂的空氣。
「太后,許久未見啊,您的確是長本事了。」
言語迂緩落地的一瞬,相國面上乍現出一抹一掠而過的兇險,而他這低沉的嗓音中明顯暗含殺機,與其唇角的淺笑格不相入卻又渾然一體。
他已通曉一切,他的耳目正如溫瑾燁這個局外人一般敏銳。
面對在這密閉空間中漫溢的滿屋殺意,太后表面所展露出的只是從容。無論真假與否,她的確讓其餘二人相信了她這副方寸不亂的容姿。
「相國,您著實過獎了,雖說哀家並不明白您在說什麼,不過就權當您在讚譽哀家吧。」
太后裝傻充愣,倒並未抱著眼前人能信了自己一番狡辯的妄念,只是因為她就是想讓這真相變得似非而是,文文莫莫,這是她奸黠的樂趣所在。
而她的樂趣所在偏是裴諱的盛怒所至,下一刻,但見裴諱拾起了地上那還沾染著司塵血跡的粗鞭,繼而徑直走向眼前這個從容的『反叛者』。
『反叛者』的眼眸閃了一下,右手同時從背後探了探門,卻發覺自己適才為將二夫人的聒噪徹底隔絕,竟順手鎖上了屋門,這鎖一時難以揭開。
下意識的『逃』未能得逞,太后連忙收回了手,表面佯裝若無其事,很好地將自己方才那一瞬的怯懦行徑掩藏起來。
但她並未就此待著粗鞭落下,既然無法不染狼狽地逃出去,眼下便也只有迎戰一條出路了,女子頓時有些興奮起來。
太后成功躲開眼前人的一擊,唇畔勾染著得意,可雙手皆執著粗鞭的裴諱她卻如何也躲不開了。裴嬰憂的目光看似是在地上搜尋著什麼兇器,裴諱卻一眼看破了她的意圖,待太后試圖抓住什麼的片刻,那粗鞭則毫不猶豫地落了下來,躲開一旁,另一旁又襲來一根新的。一記清亮的鞭笞穿透冬日裡的厚衣,冷冽地叩擊於太后細滑的肌膚之上,須臾的功夫,一湍猩紅暴露在嚴冬的空氣中。
「嘶~」
太后不自覺地倒吸一口涼氣,那片不堪的血肉中還扎入了幾根粗鞭留下的倒刺。然而,此時乍現於裴嬰憂腦海中的竟不是旁的,而是她適才剛進屋時所瞧見的司塵那襲處處淌著殷紅的憔敗身影,就連她自己亦吃了一驚。
此回,乃為裴諱頭一遭失控,可他的殺心並未就此抹滅,一記鞭笞如何解心頭之恨?相國自知如今裴媚入宮的結局已無法扭轉,既如此,裴嬰憂這個公然叫板者則更需付出鮮血的代價。
「裴諱!哀家可是太后!你膽敢對哀家動用私刑?哀家叫你人頭落地!」
強烈的痛感往往逼發出人極端的盛怒,更何況裴嬰憂這等本就情緒十足不穩定的『瘋人』。堙滅許久的『瘋癲』原形畢露,太后因這記毒打徹底暴動起來。
「裴嬰憂,你真當以為自己是這東啟的太后了?今日老夫便要讓你知曉,當老夫摘下你太後頭銜的時候,你不過只是老夫養的一條可以任意宰割的野狗而已。」
面目陰森,吐字陰狠,裴諱此刻的面龐似乎籠罩在一方詭異的陰影中。他已然受夠了裴嬰憂屢次三番的擅自行動,違逆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今日,便是眼前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的死期,就此殺了她,裴諱依舊能一手遮天地將當朝太后的死因瞞天過海,就像他當年夥同裴嬰憂偽造先皇的死因一般。
與此同時,太後腦袋一閃而過的卻是裴諱的死狀。
『你真當以為自己是這東啟的太后了』,這句挖苦頻頻傳入裴嬰憂的雙耳,如今她已極端厭棄再聞此語。倘若……倘若這老狐狸死了,自己的太后之位還有誰可撼?還有誰能撼!
思緒及此,太后眼底掠過一層兇險。
這一刻,父女倆達成了驚人的默契,彼此皆想不遺餘力地置對方於死地。
可惜,裴嬰憂似乎忘了,此處並非自己的地盤,抑或說整個東啟都是眼前這老狐狸一人說了算,甚至連被她暫時管居的皇宮亦是如此。因此,裴諱想要殺死她簡直易如反掌,他甚至都無需親自動手。
同時,裴諱似乎也忘了,如今門被裴嬰憂緊鎖著,而這女子亦是個隨時懷揣兇器的危險人物,她可絕非省油的燈。
果不出所料,如同女子眸光一般兇險的危寒被其從懷中掏出,光亮的匕刃上倒映著一張躍躍欲試的兇殺者的面孔。
動手之前,裴嬰憂再度向後探出手確認門被緊鎖著。單挑眼前人,裴諱根本不足以同自己匹敵,女子篤定地確信著。這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篤定,也只有暴行能使她如此自信。
「老狐狸,你該退位讓賢了。」
兇殺者手持利器而來,被威脅者的面龐卻不染一絲惶恐。他向眼前人揮舞起粗鞭,女子手中的利刃卻將它們麻利地斬斷,繼而重新將那抹兇險直對相國的脖頸。
驚奇的是,此時裴諱的唇角卻勾起一道向上的弧度,這道詭秘的弧度無疑叫心思縝密的太后暗感不妙,可她卻未曾放鬆分毫手中已然發出的攻勢,這令她日思夜想的一次致命之攻勢。
興奮讓太后的面龐扭曲,直至手中的攻勢被旁人打斷之後,扭曲仍在她的面容上留下還未來得及消褪的餘韻。
「你這走狗!放開哀家!」
太后掙扎著,司塵卻神情嚴冷地將她的雙手困束在自己的掌心之中,興許是因為使力過大,男子渾身的傷口無一例外地流滲出新鮮的血色。
「哀家要殺了你!哀家要殺了你!哀家要將你這畜生殺了!」
愈發緊縛,太后的情緒便愈發恣意。她徹底從人退化成了獸,喉中發出低沉的嘶吼,渾身顫慄,面目上漫溢的亦根本不是歸屬人類的七情六慾,而是野獸擒捕鮮美人肉時的狂暴。
雙手被人束縛,她便用腦袋去撞,用顫抖的身子去頂,用失控的雙足去踢,用尖銳的牙齒去撕咬。此時此刻,四肢不再是四肢,而成了太后所能利用的最兇殘的武器,司塵並未有一瞬鬆手,可他渾身上下的傷口無疑更為潰爛,流下的血沾染於女子一早便精心描畫的面孔上,巧妙地將裴嬰憂的狼狽有形化了。
她並不願回回將自己弄得滿身狼狽,不堪入目,可這狼狽的命運似乎註定要恆久地牽繞著她。狼狽至死,這便是她一生的歸宿。
老狐狸一直在女子的身後凝望著這一切,這已然司空見慣的一切,他的唇角始終微微勾起,眼底的冷色當刻為裴嬰憂下出了死刑。
「如今便是你將功折罪的機會了,動手吧。」
此言分明是沖司塵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