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當眾謀殺
此時，不僅僅是下頭諸人，包括神壇之上的天子亦是一副震顫之容。本想在祭祀之後宣召溫瑾燁與裴五小姐的親事，怎的轉瞬之間迎娶裴媚的人便從溫瑾燁換成了自己？
如今的他尚且還未思慮出眼下所及一切乃是佇立於她身旁的女子精心謀划的結果。
下一刻，這女子放高音調，悠悠地開了口。
「如若哀家未記錯的話，裴五小姐的左手腕上應有一紅色的彎月胎記才是。哀家還記得當時五妹你甚為厭棄自己這白凈肌膚上多出的一道紅，沒成想如今它竟成了你的福分。」
言畢，但見太后眼底的笑意猖狂而起，她要讓裴媚當初所厭棄的東西徹徹底底地化為囚系她此生的夢魘。她非但得不到心底那日日渴切的郎君，還要伴著自己這個瘋人共同墜入後宮這座處處催人老的金殿。
此時，下頭裴媚的面色已然很難看了，稍稍低垂的面目蔽遮著她因為難而困苦與焦炙的神容，慘淡的心緒同一旁小姐投來的艷羨判若雲泥。
她原先想儘力掩蓋月牙胎記的實情，卻沒料到被那奸毒的太后如此迅即地揭發出來。
而她身旁的相國，更是顯露出無盡的忿毒。
以他的老奸巨猾，很難不揣度出眼下之景乃是太后惡意為之。畢竟自家的女兒什麼德行，他自是瞭若指掌，一個毫無仁善，才智淺薄的蠻嬌小姐怎的會是那天選之女，簡直謬以千里！
然眾目昭彰之下，無人能變換被黎民敬畏著的神明的旨意，就算是這於朝野上下獨霸久了的老狐狸也無法公然挑釁民心所向。
就這般，迫於上頭太后的施壓以及周遭炙熱目光的催促，裴媚頂著一份恥辱與悵恨迂緩地走了上去，步步踏著狐疑的不甘。
至今為止她都未弄明白眼下這叫人恍惚的一切，明明今兒個滿心歡喜地待著皇上宣召，卻沒料半路殺出了個『神諭』，莫名且永久地擊潰了少女的渴念。
這三百級台階之距於現如今這天擇之女而言實在過於短促，她恨不能眼下有三千級，三萬級台階，如此，她的心底便還能殘存幾許掙扎。
至於台階中路，少女像是遽然憶起了什麼一般，忽地回了首，一雙瞠大的眸子拚死地在下頭那茫茫人海里找尋餘生的救命稻草。
最終，她的目光並非降於自家那英明神武的爹爹之上，反倒柔情卻炙熱地落在了溫瑾燁的眼底。
明明自己一往而深，卻希求在這等關頭一直單相思的郎君能救自己於水火，祈望著他與自己有著相同的情愫，這實在是個奢念。
溫瑾燁似乎確切地捕捉到了少女那渺遠卻殷切的深意，可這炙熱的情誼終究灼傷了無心郎，男子略顯驚惶地將目光移了去。
「怎的是她！萱兒到底哪一點比不上這女人了！上回不是還聞太后要將這女人賜婚於表哥你嗎？如今何必要讓裴媚將萱兒的皇后之位奪了去！太後分明就是同萱兒過不去！可惡！」
白巧萱不甘地跺著足，忿忿之情昭然若揭。
溫瑾燁順理成章地將目光移至她身，莫可奈何地一笑，以此躲避上頭的視線。
「可上回萱兒不是還說無論如何也不願讓裴五小姐做你表嫂嗎？不過隔了幾日，萱兒怎的就變了卦？」
男子的蓄意忽怠徹底粉碎了少女的炙熱，但見裴媚眼底的殷切渴盼於此刻化為了一湍夾雜著晶瑩的無望。
她強忍著熱淚，回首繼續踏著恍惚的步履，這是恃寵蠻嬌的少女平生頭一次真實地觸碰到心扉的痛楚，原來這世上當真有自己望塵不及的東西。
少女的面容愈發清晰了，裴嬰憂早已備好一份訕笑迎著她，可當裴媚的哀哀哭容取代了本以為的滿容怒焰顯著了起來，裴嬰憂竟稍稍怔在了原地。
不僅是她，就連身旁的天子與神女亦對此之容略感驚愕，何人也料想不到裴媚會以如此慘惻的容貌示人，亦或者說從未有人見過她這般憂戚悲痛。
確實有那麼一瞬間，裴嬰憂覺得自己所行過火了些，可這念頭剛起便被她當刻抹殺而盡，因為在這些人欺侮自己的時候她們可從未心軟地冒出過如此想法，哪怕一次也沒有。
幸虧，一旁的裴媚只是默然吞淚並未像從前那般存心招惹於她，裴嬰憂便也一直緘口不言，然則心底卻因裴媚鮮少有之的沉默愈發焦躁。
神女探查了裴媚手腕上的月牙胎記后，便行了一套莊重的法事，意在敬謝神靈降下天女佑我東啟。
叩謝，禮拜，祈佑，時辰推碾中，祭祀即將終了。
裴嬰憂只覺無趣，女子的淚珠竟讓一切作惡的行徑索然無味，不僅如此，她甚至竟忽地覺得自己渾身沾染了可恥，是一個實實在在該下地獄的人。
正當眾人步足起了離去之勢，一旁的裴媚卻伸出了惡手。
起初她只是沉寂地佇立在一旁，不聲不響的，除了偶時落下的幾顆淚珠，倒也未曾展露出什麼異樣，殊不知這女子稍顯低垂的面容早已被一方暗影淹沒，而這暗影不是旁的，正是由對裴嬰憂方才多嘴多舌的恨意凝結而成。
假若無了裴嬰憂方才的多插一嘴，待會子自己便能風光地迎來與心底郎君的親事詔書，可僅僅只是因為這多插一嘴，美夢幻滅，來日苦寂，少女的夢寐不忘只能恆久地化為渺遠的身影，叫她怎的不恨透了此刻正坦然自若地佇立在自己身旁的女子！
「賤人……賤人……」
裴媚執拗地困頓在纏雜的思緒里，幻想與現境的天壤懸隔令她不得不將心底悉數的怨尤與疾苦加諸在從中作梗的太后一人之身。
她切切實實地愛上了那個如玉般溫潤的公子，可亦正因如此，她才實實在在毒恨透了裴嬰憂。
此時此刻，恨與怒交相融合，徑直逾越了德行，禮儀，理性，世俗以及下頭諸多人的目光，裴媚徹徹底底喪了智，只化為一團擁有著獰惡嘴臉的怒怨。
下一刻，這怒怨兇猛地向方才踏出足尖的太後生龍活虎地撲來，毫無防備的太后徹底失了重心。
本能的反應令她未曾徑直腦袋著地，卻也免不了從這三百級台階滾落而下的厄運。
頭上頂著的名貴之飾因劇烈的撞擊碾壓成了狼藉，慘惻地遺留在其滾過的階梯之上，她只覺腦袋眩暈，骨頭欲裂，而這種趕不及喘息的疼痛乃是一層緊接著一層不息而來，愈發叫人混沌恍惚，眼冒金星，近乎於瀕死之感。
這一幕將上下之人駭得不輕，一個個皆瞠大了眼珠，動魄驚心地愣愣觀望著，他們如何也不曾料到太后竟被自家的妹妹這般明目張胆地推了下來，三百級台階滾落而下，依照這不間斷的勢頭，這簡直就是在謀殺啊！
此時，神壇之上的行兇者卻早已從獰惡的面容里掙脫而出，留於其貌的只是蹙悚，立於足尖的乃是滯愣。與下頭看客那純粹的觸目驚心不同，裴媚的緊張中毋庸置疑地羼雜進不少面對來日罪責難逃的窘境的畏葸。
司塵與其餘侍衛如今皆在神壇的最底方佇守著，不知怎的，就算瞧不著眼下的情狀，司塵的心底亦在太后落難的剎那感知般地漬生出一抹驚悸。
果不其然，當這驚悸剛起，耳畔便竄入了一旁侍衛的疾呼。
「保護太后！」
心底的不安終於溢出到現實的領域，司塵的眉宇嚴冷緊蹙，當即帶著其餘侍衛疾奔而上。
正當眾人皆提著一口氣觀望之際，一個泛著淺淺湖藍的白色身影從這愣滯的人群里凌空躍出，如一陣春風般一撫而過這群人的身側。
他確確實實像是飛去的一般，底下的人還未瞧個究竟，俯仰的工夫他便騰躍過護救侍衛的頭頂，直奔如今仍舊處於危境的太后而去。
下一刻，裴嬰憂那幾近昏厥的腦袋並未再次熱烈地撞向生硬的台階，而是溫柔地跌落在了男子溫熱的掌心裡。
意識逐漸恍惚，眼皮似乎難以再聽使喚，臨閉目時，女子所能依稀瞧見的是眼前人那鮮少有之的含顰以及落於他烏絲上的幾片泛著晶瑩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