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親母
裴嬰憂懼怕被身旁礙事的人攔阻,特意抓著眨眼的功夫揮出拳。她掐準時機,從起身至揮出一拳統共用了僅一秒。行畢,她像一個武林高手除完惡人一般,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稱心遂意。
果不其然,一旁的裴諱蹙了眉,適才想要擒住裴嬰憂胳膊的手如今正尷尬地停於半空之中。當他攔阻的念頭剛起,自家這女兒便已然狡猾地行完了歹事。
「啊!」
當下,裴媚的哀嚎聲響徹於整個府廳之中。
但見一湍奪目的鮮紅從她的鼻腔之中冒了出來,絲毫不見休停之勢,滴滴晶瑩,沾染了一襲錦繡襦裙,繼而大片灑落於地面。
裴媚的傷勢過於嚴峻了,那痛徹心扉的哭嚷聲不停暫且不提,這鼻腔內的血亦是奔流不已,王鶯心疼自家女兒,連忙趕著要來拾掇裴嬰憂。
那旁的裴顯亦是疼惜自家妹妹,當即擄了衣袖便要揍她。
裴嬰憂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出,一開始便做好了將這母子倆合起來打的準備,正好還能試試自己這拳頭可否夠硬,能否將這年輕男子擊敗了去。
女子躍躍欲試,想要懲處這母子倆的惡念執拗地凝聚於那緊攥的拳頭之中,何人勸慰也是聽不入耳的。
然則下一刻,她等來的並非那兩抹兇惡的身影,而是不知從何處驟然迎來的一記狠戾巴掌。
施暴者孔武有力,裴嬰憂當即耳鳴目眩起來,喉管中更是直犯噁心,她踉蹌了幾步,幾度搖搖欲墜,幸虧得是被後頭的司塵接住了,否則她可著實是要當眾摔個屁股蹲兒。
「賤人!是你將清怡害成那副德行的吧!」
耳光畢,唾罵起。
周遭之人連連後退幾步,再也不想摻入這渾局當中。
但見那王鶯母子倆掩口竊笑,暗喜如今不用親自動手拾掇這無法無天的小妮子了,他們二人使著一副看好戲的目光瞅著,面上的訕笑不加遮掩。
裴清怡則用紗布裹了額頭,跟在一女子的身後。
待裴嬰憂猛然眨巴了幾次眸子,思緒徹底從混沌中抽離之際,這才瞧清楚了眼前之人。
只見此人眼眶呈玄色,瞳孔陰鷙,肌膚蠟黃,從鼻翼經口角的兩條縱理紋深邃昭彰,嘴角總是耷拉著,其上起著干皮像是脫了水,活脫脫一副怨婦的面相!
而她正是裴嬰憂的生身娘親,呂蔓,那個傳聞中為當朝太後起了一個詛咒之名的女子。
說來也可笑,這呂蔓一生求子,然連續三胎皆是小姐,非但如此,這最後一個出生的裴嬰憂還奪去了呂蔓的生育能力,致使她求子的希冀就此灰飛煙滅。
因此,裴嬰憂打生下來就是惹人嫌的,這『掃把星』的名號一直在她頭上頂著並將終身與之伴行。
爹不疼,娘不愛,姐姐妹妹皆來害,這裴嬰憂能活到今日也算是枯樹開花。
此時,她瞬即從司塵的懷裡掙脫而出,繼而用衣袖隨意揩拭了一番鼻內漬出的血跡。
她的面目猙獰著,因為眼前的女子。
可以說,相較於恨毒呂蔓,她怨恨這府上他人的程度可謂是不足掛齒。她對旁人僅僅只是憎惡,而對呂蔓則是仇恨。任何情緒一旦沾染上仇恨,便就此膠葛難解了。
呂蔓總覺裴嬰憂虧欠了她,裴嬰憂便是個貽害無窮的害人精。然她殊不知於裴嬰憂的眼底,她亦是個徹頭徹尾的惡瘡,那幽怨的眼神時刻寄托在裴嬰憂的身軀內,致使她永墜哀怨深谷。
至高幸福為何物?大抵就是瞧見眼下這一屋子的人久久痛啼,而自己獨享清平吧。
二話不說,裴嬰憂瞬即還回了一記巴掌,駭得一旁之人連連驚呼,趕忙再度後退數步。
這女子竟連生身親母都敢施以暴行,還當真是離經叛道!
裴嬰憂不知適才自己為何鬼使神差地沒有動用拳頭,心下當即有些悔意。
不過這也是她頭一遭回擊自己的親母,做到此種地步也算是予以警告了。
他們是擁有著血緣之情的母女?非也非也。二人不過是彼此痛恨的仇敵罷了,既如此,何來道義之說?你予我一記耳光,我還你一記巴掌,簡直正正噹噹啊!
裴嬰憂以此之念抑遏心頭那暗處作梗的愧怍之情,她摒棄悉數德行錮絆,將一切歸於合理。
然而,一旁的裴諱卻並無這般高見。
下一刻,還未等呂蔓從這始料不及的暈眩當中回過神來,裴諱的毒辣耳光便落到了方才施暴者的面上。
一記,兩記,三記,直至司塵上前阻攔,裴諱這才滯留了施暴的手掌。
「你要做甚?造反嗎?」
因司塵的妨礙,裴諱對其顯出了慍怒之色。
「相國大人,太後到底是要時不時會見朝臣的,倘使這淤腫一時半刻難消,怕是旁人又要非議咱們裴家了。」
司塵作揖欠身,盡顯恭敬。
而他確實言之有理,裴諱思襯片刻,到底還是止了手,然那凶言惡語卻並未因阻攔而作罷。
「哼!裴嬰憂,你平日里胡作非為老夫是一忍再忍,可如今這是你的生身親母,你便這般目無尊長,蔑倫悖理,日後你豈不是要爬到老夫頭上去做窩?」
裴嬰憂此刻已然暈了腦,兩眼金星直冒,那鑽心的疼辣更是不息襲擾,壓根兒就聽不清這勞什子的相國到底又在叨叨些什麼同他一般勞什子的說教。
幸而自己此時昏聵,才躲開了這聒噪。
不過,她卻在半昏半醒之際隱約捕捉到了那旁呂蔓的幻影。那幻影縱使飄忽不定,但是那噙淚的雙目,因動容而顫抖的唇畔卻被裴嬰憂逮了個正著。
這女人屬實矯情得緊,不過因自己的夫君為自己言了幾句檯面之辭,便感激涕零到如此田地,到底是該稱揚呂蔓痴情,還是應損辱她卑劣呢?更何況裴諱那一腔言辭明擺著是憂懼自己有朝一日掙脫了他的控制而已。
總而言之,呂蔓平日里的不受寵,由此亦可見一斑。
裴嬰憂不由輕蔑斜睨了她一眼,一個怨婦倒是個痴情種,二者未免有些過於格不相入。
那呂蔓卻是渾然忘卻了雙頰的疼辣,更是將適才同裴嬰憂之間發生的一切爭執拋之腦後,只是純粹地耽溺於自己那虛妄的痴情之中。
老爺還是在乎我的……老爺還是在乎我的!
激動的心緒昭彰,旁觀者將她那滑稽的模樣瞧在眼底,心頭愈發覺得可笑起來。
裴清怡攙扶著她,她便來至裴諱面前道謝。
「老爺,多謝……多謝您為妾身說話。」
一雙瞳孔散逸著感激,言辭深切地顫慄。
裴諱似乎被她這一炙熱的行徑駭住了,面色稍顯驚惶。
「無……無事……」
正如裴嬰憂所思,裴諱不過是為了自身利益出面訓誡她罷了。他對呂蔓一直是毫無愛意的,非要說感情,那便只有尊敬。尊敬她尚書令之女的身份,尊敬以往為了權勢這女子甘願嫁予自己的決心,而呂蔓如今的不受寵,便也是由於這個緣故。尚書府逐漸落敗了,而他裴府卻日益壯大,如此一來,甚至連最起碼的尊敬似乎也消減了大半。
無論如何,由於裴諱出面,此場鬧劇到底是歸於終了,那些蓄意找茬之人不敢再鬧出什麼幺蛾子。
裴嬰憂知曉如今自己這一身榮華權勢皆仰仗著自家爹爹,因此暫時便也不好同他徹底翻臉。
盛怒之下仍殘存一絲僅有的理性,這才是她莽魯數載還能活著的真正緣由。
見好就收吧,如此才能迎待下一次出擊。
如今,這糟心飯是吃不下去了,裴嬰憂正好借意離開,預備逃竄出這勞什子的境地。
家宴可以就此草草結束,然彼此心頭那苦大仇深卻鑿印得愈發深刻。
本想一走了之,不料裴嬰憂卻於臨走之際遭了一道呂蔓的冰人冷語。
「站住!」
呂蔓當即喚止,狠戾對望回首女子。
「怎麼?相府夫人此刻不應涕泗橫流地守在相國之旁嗎?如何有這空閑來尋哀家的茬兒了?難不成是還想賞哀家幾個耳光嗎?」
「裴嬰憂,你對我不敬便也罷了,如若日後你敢對老爺有任何失禮之行,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怨婦之容再顯,渾然不是方才那噙著淚的動容婦人。
「說得好似打哪時起你便對哀家客氣過一般,倒也不必虛聲恫嚇,有什麼招式儘管使出來,哀家待著你。」
裴嬰憂打心底嫌惡自己的親母,不僅用惡意包裹自己,其本身亦是一個卑劣之人,守著裴諱予她稀零的施捨過日子,她在裴嬰憂眼中早已毫無自尊了。
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倘使呂蔓打一開始便無這悲苦,自己是否便能擁有尋常的親情之愛?這一假想剛起,裴嬰憂便趕忙搖了搖首,莫名覺得彆扭。
祈求一份卑劣的關懷,那自己的卑劣豈不是比其更甚?
不知不覺,女子已經抵至轎輦前。
轎簾方一掀開,她便覺手旁生了一抹冰涼的觸感。
稍稍低首一瞧,原來是一小瓷瓶,聞這味兒,裡頭盛著的好似是膏藥,而那執瓶的手出自司塵之身。
「太后,此葯能消腫止疼,見效奇快,此刻敷上,想必到了皇宮您面上的紅腫便也消退了。」
裴嬰憂盯著眼前男子許久,最終一把奪過那瓷瓶,冷哼一聲,邊上轎邊沒好氣地言道:「你有心了。」
當那轎簾復又垂落的一剎那,男子素來寡淡的眼底暈出一層淺淺的笑意。
轎內的女子一落座,便將手中的膏藥塗抹於頰,冰冰涼涼,像是有人在輕柔地撫著傷處,不多時便無了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