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83章

  宴席散后,賈寶玉親自送了黛玉回隔壁去,回來時見雲珠正在添茶水,便順手將她招進了屋內,聽完了雲珠的回答,賈寶玉也跟著怔了一下。


  屋裡此時就兩個人,見雲珠誠惶誠的樣子,寶玉才舒展了手臂,姿態鬆懈地將自己放在圈椅里,笑道:「金錠子是沒有了,你是不是很失落?」


  「二爺多慮了。」沒有的事兒,雲珠一開始想的就是那點額外的月錢獎勵,金子當然好,但只要是賞錢,沒有她不喜歡的。


  「行了,先頭是我張狂了,這金葉子你拿著,回去別同別人說。這兒沒你什麼事兒了,你得空了去將那圖紙去講給平兒聽,回去吧。」


  賈寶玉當著眾人的面誇下一錠金子的海口,眾人酸歸酸,卻沒多少人當真。畢竟少爺還沒成年,私庫里現金是極少極少的,他自己又是個揮霍性子,除了公中份例,還要老太太時常貼補才夠花,哪裡有多少富餘賞給丫鬟們?

  金錠,最小的也有一兩重呢!

  如今私下換成幾片金葉子,連麝月秋紋這等大丫鬟的手都沒過,已經是雲珠的意外之喜,她喜滋滋地一屈膝,「謝二爺恩賞!」


  見麝月進來詫異地瞧著兩人,轉了一圈后輕聲問道:「二爺今日可是要雲珠值夜?」見賈寶連忙搖頭,她又笑了笑,轉身進了內室將腳踏邊上的小床褥鋪上。


  雲珠覺得,賈寶玉瞧著沒心沒肺的,可細說起來,也算是個溫和體恤的性子,只是到底是富家少爺,難免有些混不吝的時候。


  與之前動不動就暴跳如雷的賈政與心機深沉的王夫人,簡直不像親生的。


  「麝月姐姐,我不如你們心細周全,本不配在二爺房中伺候,若是有什麼旁的差遣,你儘管使喚我。」少爺房裡的值夜差事是肥缺,雲珠心中很有數,天底下沒有什麼該不該,只有能不能。


  她一個二等丫鬟,要體面沒體面要背景沒背景,當然是不能。


  麝月手腳麻利地將床褥鋪好,還將拆下來的舊套子褥子疊起來放在一旁,看起來遊刃有餘,雲珠本來想幫著扯一扯床單什麼的,麝月卻攔著她說道:「不必你來。」


  見雲珠局促的樣子,麝月眉眼低垂,若無其事的從窗前忙著翻閑書的寶玉身上掃過,平靜道:「這些事情我做熟了的,只是你如今也上了八歲,這些活計也該陸續上手。」她果然熟稔而迅速地將替換下來的物什,遞給進來負責接送換洗的丫頭。


  雲珠心頭鬆了口氣。


  一說值夜,她的腦海里甚至能夠幻化出一個畫面。


  小豆芽似的自己蹲在床前的腳踏邊上,望著賈寶玉熟睡的身影,時刻保持清醒,留心著他要茶水,要翻身。而自己為了月錢,需要渾渾噩噩一整宿不能睡個整覺。


  她嘴角動了動,沉沉地答應了一聲,之後麝月卻沒有再說什麼。


  在眾人看來,雲珠既沒有得著一錠金子,也沒聽說寶玉給她補貼月錢,原本的酸味沒幾日就散了個乾淨,甚至不少人還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主子賞賜是天大的恩德,但說了卻不賞,說明什麼?說明主子並沒有將你放在眼中,老太太房裡的丫頭又怎樣?到底只是個不入流的豆芽菜,不足為懼。


  一時間承辦席面還得了王熙鳳一句贊的紅人,霎時就從眾人眼中的雲端跌落,無人在意起來。


  「我都替你可惜!」小紅鑽在被窩裡,悄聲同雲珠咬耳朵。


  她是個有大志向的,若不是爹娘說要避風頭,她何至於現在都沒個好看的名頭?要小紅說,賈寶玉就應該當眾賞了雲珠,這才叫臉面呢。


  「我覺著實惠最好,我沒什麼本事叫寶玉非要器重我,就這樣多好?」小紅同她一道看茶水房,但云珠是兢兢業業煮茶的那個,小紅卻是管著外頭來往的茶葉。


  那等不聲不響的肥差,從小紅嘴裡說出來都不是個好臉面,雲珠不由得艷羨道:「你那差事又有閑又有錢,是最自在不過的,甚至都有那麼多時間綉帕子,多逍遙啊,叫人羨慕得緊。」


  說起帕子,小紅登時歇了火氣,不由自主地將手順著竹夫人摸過去,抽出一條淡綠的絲帕,兀自出神。


  雲珠正拆著自己的雙丫髻,金包銅的展翅蝴蝶花樣子,比去歲的銅蝴蝶可是強上許多,拿在手裡瞧著十分精緻,雲珠每晚拆頭髮時,都會愛惜地把玩上許久。


  在手裡邊把玩邊想,這要是實心兒的就好了,雲珠嘆了口氣,她見過那些及笄之後戴金簪金釵的丫頭。不為別的,赤金的簪釵可以從上頭仔細絞一圈邊角料下來,積少成多。


  反正府里每季度都會給金器炸一炸,既是保證金器鮮亮,也是修復細節,這叫財迷雲珠艷羨得不得了。


  戀戀不捨的放下蝴蝶卡子,從鏡子里見了小紅那迷戀樣,不由笑道:「這綠色好,夏日裡看了都涼快幾分,怪道你還要再綉幾條,輪著用也是好的。」


  小紅頓了頓,有些心虛,見雲珠不明所以,才笑道:「是呀,這天,真真是熱死人了,干起活來多少條汗巾子都是不夠用的。」


  見蕙香進來,小紅只是冷淡地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又鑽進了被子里。


  「蕙香姐姐回來了。」雲珠正坐在床頭,打理明日要穿用的衣衫香囊等吳,她見人笑三分已經成了習慣,素日里嘴角都是輕輕揚起的,配著一張圓潤白嫩的小臉,騙過了不少人。


  「嗯。」蕙香嗯了一聲,沒做寒暄,便端著木盆出了門去。


  「得意什麼!」要說小紅,在絳芸軒里實在是沒什麼談得來的朋友,都是些表面功夫罷了,也就是雲珠老老實實的樣子,入了她的眼。


  只是再心機城府,到底是個小丫頭,許多話是沒辦法長久埋在心裡的。


  這不,蕙香一出門,小紅就迫不及待地哂笑道:「從前襲人在的時候她就愛拍襲人的馬,如今襲人走了,她轉頭又瞧上了麝月。要我說啊,咱們做下人的,在主子心裡自有一本譜呢,任她怎樣溜須,也求不來不該她得的東西。」


  「她怎麼了?」這是實話,主子要提哪個要攆哪個,都是一早就開始觀察的,就好比同是大丫鬟的襲人晴雯兩個,襲人攆去了莊子上,晴雯卻是放了身契。


  同人不同命在內宅里尤為明顯。


  小紅心虛地哼了一聲,卻擋不住分享八卦的慾望,「事兒可多著呢,白日里寶姑娘同林姑娘過來時你去了廚房,沒瞧著好一出大戲。」


  越說越熱鬧,全然忘了自己同芸少爺的花園約定,一門心思地批判起蕙香來。


  「你說說,寶玉午睡有冰鑒在旁,難道還要她去衣衫不整的打扇嗎?」小紅繪聲繪色地將事情始末學了個遍,到最後更是無比嫌惡地攤手冷哼:


  「如今府上誰不知曉花襲人是怎麼出的門子?也就是史大姑娘善良,記著當年服侍的恩情,才將她從莊子上接出來了,要是換了旁人,還不知道死到哪兒去呢!」


  真是張利嘴。


  「你有沒有怎麼樣啊?」雲珠擔心的問道,她不在乎哪個丫鬟爬了床,她只怕爬床之後她們跟著被牽連到。


  若是將來賈寶玉身邊的丫鬟個個臭名昭著,在這名節大過天的時代,雲珠從沒想過要去深山老林里過與世隔絕的種田生活。


  「哼哼,我雖然沒什麼法子,但我會搬救兵呀!」小紅不是默默憋氣的性子,她一開始還不當回事,可當寶姑娘說蕙香心思太大,她當即就回去尋了自己家人問怎麼辦。


  林之孝家是見過風浪的,陪著鳳姐兒不聲不響的就在賈府站穩了腳跟,若是沒幾分本事,誰信?

  「我娘說,若是要太太知道了,只怕咱們也要跟著受牽連。於是請了同輩的二奶奶過來鎮場,才叫寶姑娘和林姑娘安心留下來吃飯,沒鬧出絳芸軒去。」


  怪不得王熙鳳要留在絳芸軒吃飯呢,原來是小紅家的手筆,但一想到王熙鳳十兩銀子「買了」她的蛋糕配方,心底又高興著幸虧叫王熙鳳來了。


  既賺了錢又沒有鬧大,甚好。


  雲珠冷眼瞧著,說得風生水起的金玉良緣里,那塊『金』十分冷淡,幾乎全是大人們的一廂情願。再看寶釵本人,這麼久了,極少拿正眼瞧寶玉的,甚至對寶玉還不如對黛玉耐心呢。


  「她想幹什麼啊!」敢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這麼囂張,家裡什麼背景啊!


  「誰知道呢,心大了唄。」小紅哼哼一聲,又頗不好意思含糊道:「只對不起你,你那蛋糕我問過,整個京城都沒有那樣的花樣呢,拿到外頭去別說開個鋪子,便是尋個酒樓……」怎麼著也不止十兩銀子。


  雲珠難得沉默起來。


  「無事。」她在心中勸自己想開些,做人奴婢與做人牲畜沒什麼區別,「咱們做人奴婢的,也沒法子去外頭開鋪子,賣去酒樓也無甚路子,二奶奶拿去了正好,我又賺了錢又得了靠山,正經好事呢。」


  她這話半真半假,最近閑來無事,也三三兩兩讀了些律法,本朝例律:奴婢蓄產所有權歸屬主家人所有,也就是說即便自己花再多銀錢置產,那最終也是算賈府名下。


  也就是說,如果賈府哪天揭不開鍋了,府中奴婢名下的財產會是第一波充公的。


  雲珠還沒傻到巴巴的去為他人作嫁衣裳。


  「還是你人最實心眼兒。」小紅謹慎,嘴上做不出來什麼承諾,心下卻多了幾分真情實感,想著這孩子無依無靠的,卻還生得這樣正直可靠,極是難得。


  明兒尋了機會,問過父親母親,可以看看能不能深交。


  等到了第二天,賈寶玉叫麝月拿了一箱子銅錢出來,說是昨日高興,因此這賞給絳芸軒里眾人都分了。許是得了賞錢,院子里的下人們都喜氣洋洋的,雲珠數著手裡的百十來個大錢,小心翼翼地將金葉子藏進了空間。


  等到過了院子里喜氣洋洋的勁兒,雲珠正在茶水間給自己做千層底的布鞋,不知怎麼的,她時常心有不安,卻說不出來是在為什麼擔憂,只得給自己排上滿滿的活計,避免去想東想西。


  因此,每日里除了老太太房中派來的打絡子的差事,她許多空餘時間不是在給自己做鞋,就是在給自己做肚兜褻褲這樣的貼身物件。


  從眼下的身量,約莫著放量大概做到十二三歲,再做上不同尺寸的千層底鞋底,針線上雖遠不及晴雯,可也比公中統一發放的鞋襪要舒服些。


  最重要的是,每日里來來往往的要走那麼多路,鞋底上費些心思,通過調整墊布的厚度,粗粗做出了運動鞋的樣子。


  待穿上時,不止不似往常的鞋底那樣費力,還隱約有些增高的效果。


  「果真是一歲趕一歲的大了,身量似是長高了。」綺霰覺得雲珠的頭不似往日好摸,上下打量過雲珠后,笑著發出感慨,「眼瞧著府里要做秋衣了,你可別忘了將新尺寸報上去。」


  腳底踩著科技的雲珠捂嘴一笑,見著四下無人,蹬掉了鞋子后叫綺霰再看看,「姐姐瞧著可有變化?」


  「調皮!」綺霰疑惑地看向腳下,待看清繡鞋里墊起來的一塊鞋跟,只以為雲珠是迫不及待地長大,便小聲道:「寶玉房中伺候的丫頭每月額外有賞賜,因怕折了銀錢叫旁人抱怨,是以有時是吃食,有時是補湯,算是太太給的體面。你且放心,回頭我就給你安排了。」


  「???」雲珠聽得雲里霧裡的,穿上鞋疑惑問道:「姐姐說什麼呢?我現在茶水房差事挺好的呀?等過了伏天,一日冷過一日,我守在茶水房日日有火烤,只有大家羨慕的份兒。」


  雲珠掐指一算,六月已經過半,京城的冬天來得比南邊早一些,夏日裡守火爐是遭罪,可冬日裡的茶水房可是美差,沒見往年晴雯幾個一到冬天,都瞄著機會就往茶水房跑嗎?

  因此對綺霰的交代的值夜班的盤算沒當回事。


  甚至還將這做千層底運動鞋的法子細細教了相好的幾個丫頭,小紅鞋多得穿不過來,一時興起跟著學了就拋到了腦後。


  倒是綺霰,正好有雙磨損了的鞋子捨不得扔,當晚就照著雲珠的法子修補了一回,第二日就穿著舊鞋跑了趟差事。


  晚間得了機會才捉著雲珠問:「這法子也是晴雯教你的?她手當真是巧。」


  當然不是。


  聽著雲珠絮絮叨叨的,綺霰誇道:「不錯,你也精進了。」


  綺霰從不吝嗇對小丫頭們的誇讚,她始終認為,丫頭們還是要時常誇一誇,才更能激辦差事的積極性,「我同麝月她們商量過了,先提你進寶玉房中伺候,然後再是剩下幾個二等輪流著來,也好叫你們跟著學一學房中的事務,也好叫寶玉多得幾個能用的。」


  「什麼?!」雲珠震驚的目光送著綺霰,腦海里只盤旋著明晚值夜班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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