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6.第302章 四理之論
第302章 四理之論
人生何為最苦?
世人的答案,或許各有不同。對北靜王水溶而言,大概就是其父過世后的時日。
權力是個好奴隸,卻是個壞主人。當幸運兒被它照拂時,那份美妙的感覺好像擁有整個天下。一旦它選擇抽身離去,原先飄渺的滿足感又會化成百倍、千倍的痛苦襲來。
李贄當年能順利登基,自然是受到朝中大多數勛貴的支持,以及文臣的默許。陳恆沒有親歷過當年的事情,林如海對其又是諱莫如深,所以他並不能體會水溶的感受。
可水溶自己卻清楚記得,當年李贄以王子騰為使,趁夜色悄悄走進王府的情景。他是老王爺的老來子,從出生開始就被含在嘴裡。老北靜王更是得空,就把水溶抱在懷中逗弄。
當時談話的兩人,都每去注意一個昏睡的孩子。卻不知道他們的談話聲,早把睡夢中的小王爺驚醒。親眼見證過王子騰跟父親的商討,水溶更無法理解李贄過河拆橋的行為。
世人只知老北靜王是病死,可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當年替老北靜王看病的人———正是王子騰找來的太醫。個中詳情,水溶已經無法追溯。他只知道父親死後,出來接任京營節度使的人,是王子騰。
一方權貴興起,往往意味著一方人的退出。權力的滋味很美妙,可它又是如此吝嗇,吝嗇到只有幾個人可以得到垂青。
水溶經歷過北靜王府最輝煌的時候,也見證了王家的迅速崛起。人的成長,總是少不了陰謀論的出現。偶爾有些閑人會出現在水溶旁邊,說著老王爺是被奸人害死。
是啊,他爹病死的時候,還沒到六十歲。是個人都會想到其中的隱情,這份猜想伴著權力褪去后的痛苦,都深深藏在水溶的心中。
王子騰的性格,其實並不親善。或者說每一個大權在握的人,都很難做到這一點。他時常無意識的言行指示,都深深刺痛著水溶。直到海司事之後,一幫勛貴求到他這,水溶才想起當年爹爹還在世時,家中門庭若市的盛況。
那時候的王子騰,好像只是個六、七品的郎將吧?
水溶下意識挑挑眉,將目光看向身側發矇的陳恆。這是個有能力的聰明人,聰明人的心思總會多些。想到對方在不停揣測自己的心思,水溶不禁發出笑聲:「持行不必多想,今夜只有你我,只是一場閑談。」
「我說過,我很欣賞你。」水溶再一次強調著。
陳恆不知作何回答,只好道:「謝過王爺。」
能容納數萬人的軍營很大,大到兩人走上許久,才剛剛走出一小段路。繞過幾處帳篷,眼前的景色悄然發生轉換。星星點點的燈火立在夜色中,遠處是朦朧可見的烏獴山。
山脈連綿起伏,向兩側的盡頭無限延伸。即將擺脫牢籠的水溶,肆意眺望著風景。許久,才把注意力放在身側的客人上。
水溶興緻一來,對著陳恆繼續開起玩笑:「你怕是不知,私底下有許多勛貴都深恨著伱。」
這倒是稀奇了,陳恆覺得自己並沒有得罪過他們,只好攤手搖頭道:「確實不知。」他想了想,又探聲問,「是因為薛蟠?」
水溶好像聽到一個笑話,發出幾聲嘲弄的笑聲。片刻后,這位俊秀的王爺才負著雙手,意味深長道:「陛下得了你的助力,對我們這些人越發難以忍耐。」
真是冤枉人了,陳恆下意識撓撓頭。他自己上京后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緩和朝中的黨爭。大家都是一個大鍋里吃飯,真鬧翻天,誰都沒有飯吃。更會把激烈的私鬥,逐漸影響天下百姓的民生。
注意到陳恆的些許困惑,水溶發出深有體會的感想,「持行,你覺得一個大權在握的人,終於得了擺脫掣肘的能力,他會如何做?」
水溶這般一說,陳恆立馬懂了。可他又忍不住問道:「王爺這般說,莫非也有類似的經歷?」
這話問的有些尖銳,陳恆其實是想打探水溶跟王子騰的關係。起碼在他們這些外人來看,王子騰作為如今勛貴的話事人,是足以成為水溶的後盾和庇護傘。
水溶並沒有回答陳恆的問題,他只是頗為友好的問起閑事:「閑暇看書時,常常看到先賢說到天下大同一詞。持行的學識深厚,冠絕時輩。你說這天下大同,到底是什麼樣的天下?」
陳恆聞言露出深思,他弄不清楚水溶探究此事的深意。只是對方可以迴避自己的問題,他自己卻不好假裝聽不到。心中稍作思量,陳恆答道:「王爺繆贊了,下官學識尚淺,先賢之願景深遠,後輩只能望其項背,作些照本宣科之言。」
自謙一番,陳恆微微咳嗽過後,才沉聲答道:「所謂天下大同,應是人人為公。」
「何為公?」水溶馬上追問道。
「公即是百姓。」陳恆的反應亦是迅捷,當即答道。
「那何為天下大同?」水溶又問。
看上去相同的問題,陳恆知道對方是在追問著什麼。他亦是作答道:「人人互助有愛,家家安居樂業,沒有差異,沒有戰爭即是天下大同。」
這些都是寫在禮記上的句子,陳恆雖用了白話,意思卻偏離不了多少。水溶笑著點頭之餘,又問道:「持行歷任地方也有段時間,你覺得天下大同能做到嗎?」
「能。」陳恆斬釘截鐵道,這亦是每一個有良知的讀書人的畢生願景。
「為何?」
「因為聖賢的學說,就放在那裡。」
水溶也懂了陳恆的意思。他問的是如何做到天下大同,陳恆用人人學習聖賢之學作答。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水溶不禁唏噓一聲,「讀書真能發人深省,明智向善嗎?」水溶頗為嘲弄的搖起頭,「連釋家都要假借輪迴之說,勸人向善。讀書,不過是讓好人更好,壞人更壞罷了。」
沒想到年紀輕輕的北靜王,竟然還是個小憤青。陳恆不知水溶經歷過什麼,可水溶也不知自己經歷過什麼。他亦是自信十足道:「正是如此,才更要讀書。」
「為何?」
「只有讀過書,才能分辨真正的好壞。只有人人的眼界開闊,才能形成天下大同的共識。」興許是被水溶勾起談話欲,陳恆忍不住打開話茬道:「天下當有四理,為倫理,學理,法理,治理。」
經歷過揚州、瀋州、松江的鍛煉,陳恆的見識加上過往的積累,正在他的心中生根發芽。「人與人之間,當先有倫理。奉養老人,養育孩童,善待鄰里,都是此理。」
「但光有倫理不夠,要做到推己度人,懂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非刻苦讀書不可明也。」
水溶聽了半響,終於意外道:「沒想到持行還是理學的門人。」
陳恆聞言卻搖起頭,『存天理、滅人慾』說起來容易,可真要做起來,很容易教出形而上學的門生弟子。也極其容易陷入道德高地的爭奪,以及審判。
「程朱二賢對於『倫理即是天理』的看法,我這個後進晚輩亦是認同。可對『滅人慾』之說,私以為其意,已經離道甚遠。」陳恆始終堅持著自己的看法,「人有七情六慾才為人,要教會世人分辨何為好、何為壞。一竿子打翻整艘船,只會讓船上的人墜入汪洋,掙扎徒勞。」
「所以這就是你在松江廣設學堂的原因?」水溶似乎對陳恆的動向十分了解,又問道,「那為何要設女堂學呢?」
因為要解放生產力啊,陳恆露出莫名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的膽大妄為,有贊善之人,自然會有爭議。
他無意去探討程朱理學的形成背景,從唐末開始的奢靡之分,戰火紛飛的生存環境,以及兩宋之交過度繁榮的商貿,或許需要程朱理學的出現。
只是世界發展到現在,這套廣為傳播的學說已經過時。 世人需要新的東西,百姓亦要在動蕩的時代中找尋自己的棲身處。
陳恆情不自禁抬起頭,恰逢雲開霧散,一輪皎潔明月當空,照的山河澄澈,連烏獴山亦是清晰可見。
「男人是人,女人自然也是人。上天既有好生之德,卻無男女之別,更該同心同理才是。」
這套說法拿來閑談還可以,若是拿出去與人辯論,還缺少聖賢之說的引用。想到今日只是跟水溶閑聊,陳恆也懶得掉什麼書袋子,只是臉上露出些許憧憬之色。
「若女子不知理,何來孟母三遷?何來岳母刺字?」陳恆微微搖搖頭,發出暢快的笑聲,「若要達成天下大同,豈有教一半,少一半的道理。」
以此話做結尾,水溶想了許久。說實話,他不太在乎陳恆的做法深意。之所以會追問這個,他只是去判斷陳恆的為人。
一番試探下來,他明白了。陳持行跟他不是同路人,對方心裡裝著整個天下,而自己想要的天下,跟陳恆口中的天下不是同一個。
想到這點,水溶的心思不免有些意興闌珊。身後傳來些許的腳步聲,一名傳令兵過來向水溶通報,大意是說史鼎在營帳中等他。
水溶點點頭,對著陳恆道:「今後若有空暇,再向持行請教何為法理、治理。」
知道對方有事,陳恆也不再多話。回去的路上有些沉默,臨到分別的時候,水溶才突然駐步出聲道:「陳大人。」
「嗯?!」陳恆眨眨眼。
「你可還記得王大人的爵位?」水溶這般說著,他終於正面回答了陳恆的試探。
眼見對方掀起帘子進入帳內,陳恆停在原地許久,也不知道再想什麼。
…………
…………
薛蟠今日真是喝醉了,在外頭吃了這麼多苦,他有許多事要求證,要討個說法。酒宴散場后,他借著酒興闖入馮紫英的營帳。
這個時候,馮紫英竟然不在帳內。薛蟠不知對方的去向,只好半躺在床榻上等候。等到正主回來,卻看到薛蟠正圍著自己的床墊打轉。
馮紫英嚇得大驚失色,直接喝問道:「薛蟠,你在幹什麼?!」
薛蟠終於把他等到,瞧見對方的慌張神色,忙說道:「等你啊。你這人真的是,好端端的,把這個破玩意兒塞床下幹啥,讓人躺著直膈應。」
馮紫英甚是慌張的上前,從對方手中奪過東西。薛蟠自己也不稀罕,仍舊嘮叨道:「瞧你寶貝的,一個破面具。你若是喜歡,等我回了京師,請幾個匠師給你做上幾十個。」
「呵。」馮紫英扯了扯嘴角,頗有些惱怒道,「你好好的,來我這幹什麼。」
「自然是有事問你。」喝多了的薛蟠,直接抬手勾住馮紫英的脖子,「你老實告訴我,你介紹給我的那個人靠譜不?」
「誰?!」馮紫英微微皺眉。
薛蟠打了個飽嗝,吐出滿嘴的酒氣,「自然是跟我一起搭夥的那個人……」
馮紫英乾笑道:「自然是靠譜的,你問這個作甚?」
「我懷疑是他泄露我上京的路線。」
今日真是喝多了,薛蟠才說幾句話,就覺得腦子沉的很,忍不住晃動起來。
「薛大哥,你今日喝多了,還是先歇息一番。等你明日醒來,咱們再做計較可好?」
…………
…………
「你跟他談的怎麼樣?」
才把左右的侍衛遣退,史鼎就追問起水溶的結果。後者直接搖搖頭,半是無奈道:「勸不動的,像他這樣的人,絕不會在此事上助我們一臂之力。」
史鼎不知道水溶做出判斷的原因,可現在是什麼時候,眾人的命運都已經懸在一根絲上。他稍稍揚眉,露出一臉的兇惡,直接道:「不過一個破讀書的,要不尋個機會,直接……」
聽出史鼎有殺人滅口的意思,水溶也是露出猶豫的神態。良久后,水溶才認真回絕道:「不可。」
「這是為何?」史鼎大急,三軍所用之物,都在對方手裡放著。此等要緊的東西,要是不掌握在自己人手上,他們的大事如何能成?
「你莫不是要反悔?」史鼎猜不透水溶的心思,直接激將道,「你可要想好了。停在這裡,我還有個太平侯爺噹噹。倒是你們家,等到你兒子、孫子出世,怕是連個縣公爵位都沒有。」
水溶知道史鼎說的是實情,李贄絕不會再給他一個帶兵的機會。
史鼎看出水溶的意動,又跟著道:「上次哄騙那小子來軍營,他娘的,誰知道這小子會帶著寶玉一同上路。讓他逃了一劫,這次再放他回去,以後可就找不到機會了。」
「你容我再想想。」
「你到底要想什麼?」史鼎真的鬧不明白,直接出聲嘲諷道,「總不會是你弄假成真,真的喜好上男色吧。」
這點卻是水溶最不願提起的禁忌,突然被人戳到痛處,水溶帶著幾分惱怒道:「你胡說什麼。即是要問鼎天下,我們斷然少不了此等人的助力。他的才幹……」
「讀書人多的是,少他一個怎麼了。」史鼎實在不理解,可又怕真刺激到水溶,只好道,「我等你到明天,他們回去之前,你要是沒個決斷,就別怪我自作主張了。」
丟下這句話,史鼎也顧不上水溶的神色,直接氣沖沖的拂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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