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第221章 二上賈府
第221章 二上賈府
漫漫江河上,金浪橫波,船帆接踵,漁家的號子聲中夾雜著一兩聲鳥鳴。杜鵑的聲音最好辨認,它們大多藏在兩岸的枝頭中,小心窺伺著人間的繁鬧。無足鳥淺淺的掠過水麵,以躲避頭頂飛來飛去的雨燕。
雨燕是京師最多的鳥類,每年的九月,是京師賞燕的最後時節。過了秋,它們就會成群結隊的飛往別處。誰也不知道它們會去哪裡,只知道隔年的二月末,又會逐漸飛回來。
陳恆站在碼頭上,尚能感受秋風中最後的暖意。他舉目眺望,還未見揚州來的船影。只得無聊的環顧四周,遠處的青山綠意中,佛塔冒出一尖,金色的瓦片在陽光下反射出蜜蠟般的油色。
大江大河,大美京師。跳躍的眼眸里,忠實的記錄著周遭的一切。陳恆還在發愣中,身後卻突然傳來熟人的叫喚聲。
「陳少爺。」
陳恆跟信達回頭一看,才發現是寶琴的侍女春雁。再往對方身後看去,薛家的馬車正停在不遠處。車上,帘子微微掀起,寶琴的笑容在其後稍稍一露。帘子又垂下來,將裡外遮住、分開。
「你們來啦?」陳恆對春雁點點頭。今天是薛瑱一家上京的日子,他知道寶琴一定會來。
春雁多看了陳恆一眼,對方今日穿出門的衣物,是黛玉親自挑的。顏色和形制,是陳恆甚少穿的湛藍色道袍,上面有一隻鳴聲亮翅的白鶴,從腿部的衣擺上飛舞,一直延伸到腰側。
「少爺要不要去那邊坐坐。」春雁指了指馬車的駕車位置,那處尚有一個空位。陳恆笑了笑,沒答應也沒拒絕。只領著信達一起走到馬車邊上站定,跟車內的人打招呼道:「二弟倒是來得晚。」
「出門打扮,總是要點心思的。」寶琴靠在車壁上輕笑。今日是來接她爹,她卻是不敢繼續做男人裝扮。聽著外頭低沉有力的聲調,她又揶揄道,「不像大哥,現在出門連穿什麼衣服都不用自己想。」
「哈。」陳恆尬笑一聲,厚著臉皮接下對方的調侃,笑道,「這也看的出來?」
「依你自己的品味,來來去去就是幾套青衣。」車內傳來清揚的打趣聲,「還是這套看著舒雅養眼,果然,也就林姐姐能管的住你。」
陳恆搖搖頭,為自己辯聲道:「衣服嘛,能穿,穿暖就夠了。」他自覺自己審美眼光不差,只是平日事情多,少有穿衣打扮的心思,只圖個輕鬆自在。
「大哥說什麼,就是什麼。」寶琴作笑著,又道,「難得有假,大哥不準備帶林姐姐出門,遊玩一番?」
「自然是要的。」陳恆大方承認,明天就是李贄的生辰,朝廷特意放了三天假。一來最近好事情多,李贄自己也高興。二來給錢少事多的各階官員,鬆鬆緊繃的神經。
如此想來,李贄要是每個月都過一次生日該多好。陳恆砸巴兩下嘴,每個月逢八休息,根本不夠京官們休閑娛樂。
「那大哥準備帶林姐姐去哪裡?」
「去香山寺看看楓葉吧。」
「此地倒是不錯,秋日賞花插花,確實舒適的很。」
「哈哈,我聰明吧。」
這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偏巧,這次又碰上五城兵馬司過來,還是那個叫得出名字的魯應熊,此人一看到陳恆,就笑著上來拱手,高興道:「真是有緣,每次來碼頭都能碰到陳大人。還未恭祝陳大人高升六科。」
從兵部八品制書令,到六科的七品給事中。雖只有一品之差,可裡外的變化,說句高升都是差了。那是屁股上點了竄天猴——無法無天。真叫魯應熊看的匪夷所思,深感上頭有人的好處。
陳恆卻不意外,畢竟這次來的還是揚州船隻。他點著頭,停下跟寶琴的嘮嗑,笑道:「魯大人是為揚州的官船來的吧。」
「正是。」魯應熊笑了一聲,好奇問道,「陳大人這次來是?」
「還是接人。」陳恆也是作笑。魯應熊聞言,多看了一眼陳恆身側的馬車,忙道:「既是如此,就不打擾陳大人跟家人團聚了。」
他拱了拱手,還不等陳恆多解釋,已經告辭離去。後者只好給車內人解釋道:「倒是給二弟引來些誤會。」
「都是小事,不礙的。」寶琴淡淡的說著,又笑著給對方找台階道,「大哥跟哥哥親如兄弟,說一句親人也不過如此。」
這話也對,陳恆坦然受之,他跟薛蝌的交情,確實不必多言。
又稍等片刻,從揚州北上的三艘官船,就直接搶佔過民船的空隙,霸道的橫在碼頭上。兵馬司的官兵如魚群般湧上,一邊審視著四周的人群,一邊將揚州送來的稅銀逐一搬下來。
等到這幫人辦完事離去,連同薛蝌跟薛瑱在內的身影,才從船艙中走出來。他們順手搭了官船的路子,北上的旅途倒沒經歷多少風浪。
「持行。」薛蝌一見到陳恆,更是連親妹妹都顧不上。幾步跳過船板,就衝到好友面前,把著對方的雙臂。
「哈哈哈哈,薛兄。」陳恆亦是大笑,緊緊的握住對方的手臂。兩人一年多未見,平日多少思念之情,都只能借書信來傳遞。可古代的書信傳遞起來終究麻煩,他們最勤快的時候,也就一個月通信一次。
「真好,真好。」薛蝌很是喜悅道,將陳恆上下一頓瞧,「怎麼又長高些,人倒是更神氣了。」
「薛兄倒是跟以前一樣風流倜儻。」陳恆看了看面前的玉公子,又好奇道,「伱怎麼黑了些?」
「我上個月一直住在保障湖邊上,跟幾個徽州來的畫師切磋技法。」薛蝌說的很得意,不知何時來的薛瑱,卻不悅的輕哼著。明年鄉試在即,這兒子還是不著調,真叫他這個老父親著急。
兩個晚輩一見他,忙停了許久的心思,陳恆行禮道:「薛伯父。」
打招呼的時候,陳恆心裡不免惴惴不安。自己三言兩語,就把伯父的寶貝女兒騙到瀋州使喚,又是海運又是陸運,幾番勞苦,真叫人不敢直視薛伯父的表情。
薛瑱橫了並肩而立的兩人一眼,又多看了看陳恆,突然異常和藹道:「嗯,難為你跟寶琴在此久侯。」
這話說的,陳恆當時就以為薛瑱要偷偷給自己下毒。忙心虛害怕道:「都是小侄應該做的,伯父,路上可還順利,是否有勞累之處。」
「都好,都好。」薛瑱笑著作答,還十分親昵的拍拍陳恆的肩膀,「你如今已經在朝中任職,今日來此,不耽誤你的公事吧。」
陳恆搖著頭,又把朝廷給官員放假的事情提了提。車內的寶琴,卻接著陳恆說完的話,補充道:「爹,有什麼話,不如回客棧再說。」
聽到愛女的聲音,薛瑱臉上難免浮現激動思念之色,連連道,「好孩子,都聽你的。」人才說完,他就拉著自己的夫人一起上了寶琴的馬車。
趕車的自有人選,陳恆跟薛蝌慢悠悠走在後頭,前者疑心道:「我怎麼覺得你爹好像有點不對勁。」
「不會吧。」薛蝌搖搖頭,又打趣道,「現在知道怕了?當時讓信達上門來找我妹時,你不是膽大包天的很嗎?」
陳恆一聽,就轉頭的死死往身後瞧。信達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所作的秘事,被缺心眼的薛家少爺無意中泄了底。當初陳恆讓他領著書信去揚州請人時,趙主事當時就推薦了寶琴。說除了她,沒人能辦好此事。信達因為不想耽誤二哥的拆事,就假借給薛蝌送信的名義,混進薛府找薛蝌商量對策。
給了信達一個『回去后,你小心點』的眼神,陳恆忍不住胡思亂想道:既然是這樣,那為何薛伯父為何一句話都沒敲打自己。
陳恆將這個問題拋給薛蝌,後者也想不明白,只解釋道:「想來是店鋪的生意還不錯,之前的學政又離開揚州了。我爹最近心情好些,也是正常的。」
對此,陳恆決定不過多評價,先走一步看一步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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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著薛家人趕到下榻的客棧,陳恆並沒有多待。一來薛家人才團聚,少不了說話的功夫。二來林家那頭還有事,需要自己回去一趟。與薛蝌約好改日再聚,陳恆就沒多管他們,以及隨他們一道上來的賀禮。
一路輕裝快馬,陳恆領著信達回到林府。正是家裡吃午飯的時候,因考慮到晚上要去賈府赴宴。賈敏沒叫后廚準備什麼油水重的菜色,只挑了些清淡的口味,免得大家到了晚上沒胃口。 黛玉見到陳恆趕回來,有些意外又有些驚喜,忙悄聲問:「薛家哥哥沒留你吃口便飯?」
兩位長輩正在念叨著林珏,見他們無暇多顧,陳恆也是側了側身子,小聲回應道:「他們一家人吃飯,多我一個也麻煩不是。」
是這麼個理。黛玉點點頭,又叮囑著陳恆,對方難得來趟京師,明後天咱們出去玩的時候,記得喊上薛家兄妹一起。
「好,我省的。」陳恆愉快的應答著。他這副言聽計從的模樣,都被林如海看在眼裡,心中隱隱閃過一絲嗤笑,你小子將來成親后也就這點出息。
「揚州百姓準備的壽禮,都在薛家人那兒?」林如海出聲問著。
「嗯。」陳恆停住筷子,又答道,「估計明後日,就會送到宮裡。」這方面的事情,陳恆沒有多問。薛瑱以前是皇商,給宮裡送禮的門道,把陳、林師徒加一起,都不如對方清楚。
見林如海還要多問,「爹,還在吃飯呢。」林黛玉小聲抗議著,哪有人吃飯的時候,還問事情的。
林如海也是氣結,哦?就只准許你拉著恆兒說,還不准我問幾句啊。
「哈哈哈,沒事沒事。」陳恆趕忙打圓場,賈敏看著這對父女,也是暗笑,道:「吃過飯,就要去見你們外祖母,記得換些好看點的衣服。」
陳恆難得有假,林黛玉本來是不想去的。結果賈家那邊來了幾個親戚,老太太又說自己最近身體疲乏,常感不適。
賈敏沒法,只好在早上吩咐人來跟陳恆說,下午陪著一起回趟賈府。搞定了陳恆,就相當於搞定黛玉。賈敏將這事給黛玉一說,黛玉果然也是點頭應從。
一家人吃過飯,又作簡單收拾,就從門口上了馬車。還是之前的兩輛,林珏學聰明了,就跟父兄擠一車,再不往姐姐那邊靠。
如此抵達賈府,他們一家人才下了車,就覺得今日的賈府有些不同。門口停著四、五輛馬車,看上去陣勢不小。也不知前頭是來了何方貴客,叫人不免猜測。
林如海見此情景,當下已經皺眉。賈敏更是吃驚,她以為只是個尋常家宴。可眼下再掉頭走,已經不合適。夫妻二人對視一眼,也不多話,只默契的沉下臉。
兩個帶頭的長輩,都這副表情。陳恆跟黛玉,又豈會看不出異樣。也就林珏尚是懵懂,覺得各處都透著新鮮好玩勁。
陳恆見到這個弟弟的傻樣,忙給黛玉一個眼神。林妹妹心領神會,走到林珏身邊,擰了一把。後者還算聰明,雖然吃痛,卻沒有叫出聲,只轉頭疑惑的看著姐姐。
黛玉一句話都未說,只朝著爹娘那處使了個眼色。林珏一看,馬上就懂了。當下收拾好表情,做出一副人畜無害的傻樣,緊緊跟在陳恆身後。
「大哥,你可得罩著我點。」
「噓。」
林如海領著一家才走上台階,賈赦已經領著幾個人出來迎接。陳恆再看,卻只認得賈璉、賈寶玉、薛蟠。另有兩個少年,實在認不出來,只瞧著不怎麼和善。
「妹夫,就等你們一家了。」賈赦上來語氣親熱的很。
林如海淡淡的笑過,他也不認識兩個突然冒出來的晚輩,索性多看了一眼。這倆人也是機靈,立馬懂了林如海的眼神,「林伯父,在下王仁,這位是舍弟王義。」
姓王啊,林如海又笑了笑,只點過頭,沒回這倆小子的話。二品大員想要使些臉色,不受也得受著。
賈璉在旁笑著道:「爹,有什麼話,先等姑父一家進了門再說。老太太從今早睡醒,就一直念叨弟弟妹妹。這一天,都是數著時辰過來。」
賈赦方才作笑道:「是極是極,妹夫,你快隨我一道去見見母親。」
一眾人進了門,路上都無多少閑話。只賈璉樂呵著道,說家裡又來了幾個親戚,有二房大嫂家的——李紋、李綺。有大房夫人的娘家親戚帶女兒邢岫煙。賈老太太喜歡熱鬧,有意讓大家見面碰個頭,免得以後路上碰到也兩不相識。
陳恆在旁聽了個真切,心中暗道,要是薛蝌沒有因為自己之故,怕是可能兩人今日才在此處初遇。
心中多了幾分感慨的閑情,陳恆隨著大家一道,又一次走進賈府。烏壓壓一眾人,直接趕到榮慶堂內,先是見過高坐的賈老太太,又是一眾晚輩上來論過齒序。
見到寶貝女兒跟外孫女齊來,賈老太太最是高興,也顧不得男人們的告辭離去,只拉著賈敏跟黛玉,介紹起李紋、李綺、邢岫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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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頭的事情,陳恆走後就不太清楚。他只老老實實跟著林如海一路走到榮禧堂,就在此處見到曾有一面之緣的王子騰。
後者最近都清閑的很,今日只穿了不張揚的常服,見到賈赦領著林如海進來,已經起身笑道:「今天討了巧,沒想到能跟林弟碰到一起,真是極好的緣分。」
「王兄客氣,昨日才在臨敬殿里見過。」林如海淡笑著,語氣聽上去像是打趣開玩笑,不好叫人細緻琢磨。
王子騰揚了揚眉,十分有風度的往陳恆這處看一眼,笑道:「這就是你的得意門生?我總覺得有些眼熟。」
見王子騰一副稱奇的模樣,陳恆也是暗暗吃驚,之前在臨敬殿內奏對,他們倆人算是打過照面,不知道王子騰刻意說眼熟,是熟在何處。陳恆當日在瀋州那邊,雖是跟李安一道,可更像個跟班文書,沒想到這也叫王子騰記下來。
他不好拿捏分寸,只跟著林如海一樣,露出不遠不近的笑容。這王子騰好厲害的記性,當下就想起來,立馬道:「你可是跟著忠順王爺一起去瀋州的官員?」
「正是在下。」陳恆客氣的行了一禮。
其實王子騰早知道陳恆的來歷,只是今日算是初次私下見面,才故意拿捏住對方說道一番。王子騰果然拿住喬,說了幾句『後生可畏』,又在賈赦的引領下,跟林如海分坐左右兩端。
這場景未免有些搞笑,身為主人家的賈赦,在堂上如坐針氈。下面一個正一品的勛貴,一個正二品的文臣。兩人齊齊端起茶杯,又默契的緩口慢咽起來。在他們後頭,就是另一批的各家晚輩。陳恆、賈璉緊坐其後,領著其他人一起當陪客。
賈赦陪一個聊天,已經十分吃力。又如何招架的住林、王兩人齊至。賈璉也是有力使不上勁,他說了不少話頭,這兩人都是不輕不重的應著。
罷了罷了,賈璉心想,左右自己也求不到這倆尊菩薩面前。爹爹的煩心事,還是讓爹爹自己煩著吧。他雖不通朝務,可知道人情世故。舅老爺一看就是專門等姑老爺,這倆人要是掐起來,幫誰都不好使,還是趕緊撤吧。
賈璉看了寶玉一眼,此處就這個混世魔王說話最好使,正好借他來頂一頂。寶玉心領神會,也起身說要帶同輩們出去玩。
準備談事的王子騰,自然應允的快,又叮囑王仁王義留心些。等寶玉正要領著大家出門,給王、林留出空間,王義卻突然伸手指著還在端坐的陳恆道:「這位兄台,你不走跟我們一起走嗎?」
王義是聰明的,知道王子騰私下堵林如海,肯定有公務上的事情。這倆人聊正經事,你個毛頭小子擠在旁邊,多沒眼力勁?
聽到對方語氣不耐,陳恆曬笑一聲,還不等說話。王子騰已經道:「休得無禮,持行已是朝廷命官,更在六科當值。義兒,你還以為每個人都像你們一樣成日不著調?」他頓了頓聲音,「以後見到持行,要麼叫聲兄長,要麼叫聲陳大人。」
被親爹一陣呵斥,王義深感落了面子。他又多瞧了氣定神閑的陳恆一眼。後者都沒拿正眼瞧他,只看著身側的林如海,道:「前面走的有些累了,老師,我想坐著歇一歇。」
俗話說的好,上陣父子兵,打仗親兄弟。這個時候,把林伯父一個人丟這裡。那不是枉費林如海的一番教導?
林如海深感欣慰,勾了勾嘴角,對陳恆親昵道:「不想動就坐下來陪我吧。」他又對林珏叮囑著,「去跟你表哥好好玩玩。」
「哦。」林珏得了令,又小心翼翼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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