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2.第532章 道士
而畫外人不止一個。
還有那跌坐在地,不斷掙扎的煮茶老者。
劉娜低頭捏了捏自己的手腳,也不像是畫出來的。
「你是誰?」她開口問道。
束髮戴冠,道袍飄逸的道士看了她一眼,卻是反問:「你眼瞎嗎?」
「我是道士。」
「.」劉娜換了個問法,
「你叫什麼名字?」
「貧道沒有法號,只有俗名」
道士唇齒開闔間,竟引動周遭霧氣亂卷,給人一種噴吐鼻息般的錯覺,
「.陳澤,耳東陳,三水澤。」
而劉娜很快發現那不是錯覺。
周遭揮之不散,安如泰山般的濃霧竟如輕煙般飄飄搖搖湧入道士口鼻之內。
幾息之間,亭子周圍便為之一空,好似蒙版圖層被揭開一般,露出了天邊墨池般的黑雲,時而閃過的電弧,以及從未停止過,彷彿要接天連地的滂沱暴雨。
周遭的滿山林野早已被洶湧山洪悉數沖毀,水位漫卷至深不見底,若非浮木遍布,劉娜真以為自己不是在山中,而是在海里。
再回過頭來,那道士卻是對地上的老者步步緊逼,後者倉惶揮動手腳,眼神掃視似乎在尋找什麼。
「你在做什麼?」劉娜不禁問道。
道士本來戲謔盯著老者手忙腳亂,聞言側目,
「你看不出來嗎?」
「我在抓他。」
「他是誰?」劉娜再問。
道士再答:「龍子嘲風。」
龍子?
嘲風嘲風,嘲風!
這個名字讓劉娜心中一震,有什麼記憶被翹起一角,卻又似蒙著層薄霧瞧不分明。
與此同時,地上的老者終於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煮著茶的小泥爐。
但.先是被那些個淹死鬼爆開的泥漿一澆,再被後來的血肉橫飛掩埋,什麼茶水柴火早已不翼而飛。
火熄湯傾,只余狼籍血污。
老者這才驚覺,自己光顧著看好戲,竟沒顧上看緊這寶貝。
才撲到泥爐上,沒等老者下一步動作。
破空聲一響。
一個大鞋底子就結結實實印在老者臉上。
「唳——」老者痛呼,竟發出鳥鳴般的啼叫聲。
刺鳴聲入耳,劉娜又覺一陣恍惚,好像自己的腦子分成好幾半,每一半都有不同的人格在爭吵。
有的在喊「快醒來快醒來」,有的以頭搶地,有的掀開褲襠看自己把怎麼沒了,有的呆愣無神。
「還不醒來!」那被一腳踹飛的老者再度怒吼出口,讓劉娜渾身劇顫。
眼見有效,老者作勢還要呼喊,卻被道士以更大的嗓門掩蓋過去,
「醒你娘的無量天尊!」
「聒噪!」
「你道爺當前還敢逞怪!」
說著道士已經騎跨上去,將老者死死壓在身下左右開弓,拳頭雨點似的招呼下去。
老者很快便鼻青臉腫,只能癱在地上咿咿呀呀發出些微弱的出氣聲。
「無量天尊!」道士這才施施然站起來拍了拍手,還不忘啐了一口,
「老賊。」
「可讓你道爺好生折騰!」
完事再一個足球踢,竟直接將老者的脖頸咔嚓一聲踢折過去。
看著這兇殺現場,劉娜心中卻是沒起多少波瀾——只因方才的刺激太過,已然脫敏。
「嘲風是什麼?」劉娜怔怔問道。
地上的老者脖頸彎折后正好朝向她,眼神卻愈加靈動,透出難以置信的目光,好似正常人軀才是對他的束縛一般。
「是龍子。」劉娜自問自答起來。
「是龍子。」道士也跟著附和道,
「還是最難抓的龍子。」
忽的白光大作,天地間透亮一瞬。
隆隆!
雷聲姍姍來遲,劉娜抬眼望去,只見天邊墨池已悉數化作刺目亮光,好似汪洋,而無邊雷霆激作海嘯巨浪,就要朝著整片大地傾瀉怒火。
隆隆隆隆!
天地間亮如白晝,劉娜瑟瑟發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磅礴天威。
「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此時道士的念咒將劉娜目光吸引回來,而後只聽得一聲,
「敕!」
道士指間夾著的黃符一甩,飄飄然漲大變輕變薄直至化作一片黃光,再隱隱凝成一座宮闕罩在這小小的六角亭外。
於是一切聲勢浩威都被隔絕在外,劉娜像是看默劇一般看著外頭的天空被撕裂,大地被劈成焦土,炸出火花,再被山洪隨之沖刷淹沒,如此反覆,好似被玩家擺弄的沙盒世界一般。
道士欣賞著這一撼世奇景,面露自得之色,可隨即又想起來什麼一拍腦袋,
「差點忘了。」
將手從頭上拿下來,道士盯著掌心,念念有詞道,
「五指祗靈,養育群生,聽吾號令.」
「巨指,去!」
言畢,一道濛濛無形之物疾速射出,投入亭外。
而外頭極亮的天地間竟突兀多出座巨山,不,是巨像。
巨像在已然分不清天地界限的無窮光亮中硬生生占出片陰影,只是色澤頗為奇異,好似肉色,體表千溝萬壑。
巨像隨即俯首,露出和身體一般粗細的腦袋來低頭勘察大地。
原來是一尊比例怪異的巨靈神將,上下一般粗,身材圓滾滾跟條柱子似的。
亭中。
「示指,去。」
又是一道迅光飛去,天地間的陰影再度擴大。
「將指,去!」.
每一聲令下,道士手裡的指頭便少上一根,天地間的巨靈神將便多上一尊。
直至最後,道士手成了哆啦A夢同款,天地間的五尊神將也沐浴風雨,披著雷暴行動起來。
不一會兒,嘶吼聲接連響起,神將們似乎和什麼敵人戰作一團。
天地間徹底一塌糊塗,山、樹、水、雲、雷七顛八倒,好似打翻顏料盤,攪得狼藉難辨。
「人之身體內自蘊神靈。」道士望著自己的傑作,賣弄般向劉娜開口道,
「此乃百節諸神,為人體骨骼關節所化。」
他用光禿禿肉掌指了指外面尚在激戰的神將,換來劉娜一臉的不明覺厲。
「而這些.」道士又看向亭內修羅地獄般的分食現場,張嘴一吐。 和先前一般無二的濃霧自口中噴吐而出,卷積著漫過亭內每一寸角落。
這濃霧就像橡皮擦,所過之處,什麼血肉橫飛,爭食撕扯,人,車,牛馬一概不見。
竟是將原有景象通通抹除。
而後霧氣逐漸稀薄變淡,露出其中各式各樣的臟腑器官。
「人身有三部八景二十四神,各具名諱。」
道士跟菜市場買菜似的左挑挑右撿撿,伸指點向其中一團薄霧,
「此乃中真六景左腎神,名春元真,字道卿。」
說著薄霧一閃,又幻化出那名渾身腫脹的淹死鬼捕頭,隨後才以臟器原形緩緩飛來。
到了跟前,道士一張口,竟完全不講道理將這明顯大過食管乃至口腔的左腎一口吞下。
「咕嚕。」
完事道士摸了摸腰間左側,隔著衣服皮肉一通揉,腎臟完全歸位后才舒服地長吐口氣。
接著他又選中那名不斷噴涌泥漿污水的大將軍,
「這是中真七景右腎神,名象它元,字道主。」
說罷,大將軍化作右腎歸來,再被道士一口吞回腹中。
然後是那個只餘一張伸縮人皮的胖子商人,隨著口訣變得愈加肥膩,再拼接套疊到一起,
「下真二景腸神,名兆騰康,字道還。」
還有最開始的那群厲鬼農夫,黑影纏身逐漸顯形,竟是一根根烏黑髮絲,裹著些許粘稠油脂,
「上部第二景發神,名玄父華,字道鋒。」
再是皇帝。
「下景左陰神,名扶流起,字道圭。下景右陽神,名苞表明,字道生。」
最後文武百官,儀仗禁衛,乃至車馬也一一化作臟腑歸入道士口中。
「舌神始梁峙;肝神開君童;肺神素靈生;胃神同未育」.
直至亭內空空蕩蕩,先前種種荒謬景象,三教九流萬千車乘竟都如幻夢一場。
甚至到最後,連天上的月兒也流轉傾瀉下來,沒入道士眼中。
劉娜心中發寒,才明白先前夜幕上掛著的哪是月亮,分明是監視他們一舉一動的眼珠子。
而礙眼的消了去,剩下來的人便格外顯眼。
亭中只余道士、老者、書生還有劉娜。
咦?
劉娜張皇四顧:「孔教授呢?」
道士看了過來,和地上折斷脖頸,將舌根子自斷口處掏出來的老者一同道,
「還不醒來?」
劉娜轉身欲逃,卻撲入一片迷濛之中,好似陷入棉花糖當中發不了力,只能用手腳滑稽地拚命撲騰。
「這是什麼!」她發覺這是道士收回五臟六腑后遺留下來的東西。
「念。」道士抄著手,慢悠悠踱到劉娜面前,
「執念。」
「貧道所出身神仿若軀殼,和此種種執念結合,方才化作你看見的模樣。」
他捏了個法訣,伸手自迷濛中揪起一絲輕煙,用力收緊,輕煙被擠散,化作這樣一幅圖景:一個山野農人漫山遍野晃悠,餓了吃野果,渴了喝山泉,最後獃獃望著天,營養不良死了。
道士揮掌一抹,這幅圖景散去,可迷濛中卻有更多圖景顯現出來。
有的是百戰將軍告老還鄉后苦求仙方金丹,以求緩解多年沉痾痼疾帶來的病痛。
有的是衙門辦案抓到妖人,卻反而貪圖長生不老,助紂為虐。
有的是帝王荒淫無道,任用姦邪方士,勞民傷財修建齋醮,大肆徵召宮女煉製丹藥,最終在床笫邊險些便被活活勒死。
海量的圖景,分屬三教九流,數不勝數,其中人物所做之事也是千奇百怪,但都有著同一個目標。
「求仙。」
道士揮手散去這萬千圖景,令其回歸至一團迷濛混沌模樣,
「這是古往今來,無數人尋仙問道的執念。」
「這裡是什麼地方。」劉娜忽然站穩了問道。
道士詫異看了她一眼,面不改色道,
「秦嶺,終南山。」
「終南山只是一座山。」劉娜目光炯炯盯著道士。
「不會彙集如此多執念,是嗎?」道士替她將下半句話補全,卻道,
「非也!」
「此終南山非彼終南山。」
劉娜不說話,只是靜靜盯著道士聽他說下去。
「世人所見之終南,非真終南也。」
道士笑笑,忽地一揮道袍,
「莫言貧道好打機鋒,且看此臂。」
他將道袍掀起露出肌膚,而後又重新蓋上,
「概莫如是。」
「世人所見終南山只是遮在表面的替代品。」劉娜定定道,隨即追問,
「所以這裡才是真正的終南山?」
「也不盡然。」道士負手樂呵道,
「真終南山早已被挪作天外天入口,身入其中便等同於強渡天外天。」
「豈是這般容易?」
「吾等不過是處於夾縫之中。」
沒等道士把話說完,劉娜早在聽見「天外天」這個詞語時便低頭不言。
而道士似乎無知無覺,依舊如數家珍般炫耀道,
「天外天封閉已過千年,縱使從陣眼處突破也絕非易事。」
「何解?」
「自然是尋前人蹤跡而入。」
「真龍者,天外天創始支柱也。」
「故貧道四處搜尋龍子,便是為合龍子之力,以求得真龍當年足跡,憑此渡入天外天中。」
「龍生九子,貧道先前已得其六。」
「只余嘲風、蒲牢、狴犴三者。」
「倒也不必集齊,依貧道推算,少一空缺也無大礙。」
「故貧道此行,便是為餘下二位龍子。」
道士指向亭外,五尊巨靈神的圍殺已經接近尾聲,隱約可見雷光中一具山丘似的龐大身影仍在不斷掙動,
「此蒲牢也。」
「有詩云,重擊蒲牢唅山日,冥冥煙樹睹棲禽。」
「蒲牢好吼,聲若驚雷,曾言天地間一切聲振皆不如它。」
「故吾行雲布雨,沖發山洪將其驚出,再以雷聲震震接連誘之,和其一爭高下。」
「哈哈.貧道略施小計耳,那龍子便自投羅網。」
「不過。」
道士話鋒一轉,看向地上逐漸長出翎羽,化出利爪的老者又道,
「諸龍子中,要論難對付,還數這嘲風無二。」
嘲風者,羽類之長,好險,好望,其形象常被裝飾在殿角翹檐上。
「你可知嘲風為何好望?」
劉娜形如朽木,不言不語。
「罷了。」道士搖搖頭,乾脆說給地上現出原形的嘲風本人聽,
「只因登高望遠,遍觀人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