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1.第531章 皇帝
與之相比,這小小六角亭連路人腳邊的螞蟻都不如。
可劉娜心中卻有種荒誕的預感——這支隊伍就是沖著這裡來的。
而這種猜想,下一刻也便成真。
但見禁軍揮刀劈開洪流,儀仗隊吹響喇叭震開泥點子,這支聲勢浩大的車隊便登上亭沿台階。
軟綿綿的劉娜被書生架著連連後退,卻又很快被濃霧封死無路可退。
這亭子里光是躺著一匹馬再加上那巨漢將軍就幾無立足之地,哪怕再上來一人都沒空位!
塞不下啊!
可這千乘車騎偏偏就是開了上來,儀仗僕役跪在台階兩側,高官公卿躬身靜候,直至那架尊貴至極的天子御駕停在階前。
門帘掀開,久居幕後的九五至尊也終於露出真容。
一隻如意雲頭黑緞靴率先踏上台階,行進間露出褲腿的金邊山紋;往上是淺紅纁裳下擺,寬闊褶邊有如刀口,飾有藻、米、刀、弓;腰束玉鉤大帶;然後才是長袍大袖的帝王冕服,玄色為主,上織日、月、龍、星辰、山、火、華蟲、宗彝八章;頭戴平天冠,桐木為綖板,點綴玉衡,邊緣纓紐處垂下十二旒五彩瑪瑙珠玉,隱約只見得一張方正威武的髯須面孔。
皇帝踏盡台階,步入亭中。
劉娜看著這一幕已經麻了。
感覺好似孩提時半夢半醒間眯縫著眼,天花板忽遠忽近,房間一會兒變得巨人國一般大,一會兒似螞蟻洞般迷你。
奇妙的時空錯位感充斥心中,好似這一方小小的亭子內不遵循任何物理法則。
「哈哈哈哈哈哈。」
卻是皇帝在朗聲大笑,聽來如同龍吟虎嘯,
「妙哉,妙哉!」
「敢問.陛下此言何意?」書生豁出去了一般,蒼白著臉拱手問道。
皇帝笑容一斂,轉頭凝視書生。
那一瞬,好似萬里山河當面,又如煌煌天日威壓下來,書生臉上湧出血色,口鼻竟溢出鮮血。
皇帝不以為意地收回目光,袖袍一揚,揮手指向那不住往外冒水的將軍壯聲道,
「這狗日的闖賊,為孫愛卿大敗后便退入山中,尋到此傳說鬼仙居所,毀堤淹田,引來山洪想要祭作陰兵陰將。」
「然害人害己,連帶自己也教那山洪一道沖了去,化作這般無智厲鬼!」
「還當自己是忠君良臣哈!」
「闖賊!」
這話猶如聖旨口諭,那跟水龍頭成精似的將軍聽了兩眼瞪圓,鬚髮戟張,伸出短棍似的手指頭戳向皇帝,
「你!」
他從滋滋冒水的喉嚨里擠出几絲人言,
「狗皇帝!」
說著巨漢竟也如先前那捕頭一般混身腫脹發白,彷彿被水泡了數月的腐屍一般,頂著數倍之前的痴肥身軀撲了上來。
皇帝冷笑一聲,退開半步閃過這座肉山,漠然道,
「世人皆以為朕自縊於煤山,嗬大錯特錯!」
「朕幼時即得天仙指點,於煤山點化龍脈,布下通天絕陣,就是要引得你們這幫反賊出來祭天。」
「好助朕得道成仙!」
皇帝痛快看著闖王肉山迅速消融化作污水四溢,大踏步走上前去。
就在此時。
「不對!」掛了許久機的孔飛鴻竟又跳了出來,上來拉扯住皇帝,
「你成個什麼仙?」
「我才是主位,我才是要成仙的那個人!」
這般冒犯之舉,自然引得皇帝震怒。
而帝王一怒,積屍成山,血流漂櫓。
但見皇帝一聲冷哼,周遭匍匐發抖的禁軍僕役皆是齊刷刷爆開,將污泥堆作肉塊,將山洪染作血水。
而孔飛鴻也被一圈無形波動彈飛出去,正正好砸在一個飛魚服武官身上。
「教授!」
劉娜才驚叫出口,就見孔飛鴻一拳把那武官砸翻,抽出綉春刀就哇呀呀沖了回去。
「大膽逆賊!」皇帝火冒三丈,頭頂炸開無根烈焰,空氣中噼里啪啦的雷霆聲接連響起,
「受死!」
皇帝袖袍一振,揮出大團大團的霹靂焰火。
焰火糾纏相融,化作一條熾炎長龍,卻被孔飛鴻一刀磕飛,砸在了邊上的文武百官處。
轟隆~
爆炎猛地炸裂,無數水汽蒸騰如雲霧如煙塵,隨後一個個人形輪廓逐漸顯出。
竟是無數被燒掉衣冠,毀去華服的臣子侍衛。
「我呸!」
站在最前方的陰柔男子面色怨毒,脂粉融盡同汗水糊在一起好似血淚綴在臉上,
「你是個屁的皇帝!」
「不過是給崇禎收了個屍,偷了身龍袍就當自己是真龍天子啦?」
「嘿喲喲喲~~」
男子翹起蘭花指,眉眼一彎,作嫵媚態幽幽道,
「忘了當年剛進宮時,是誰給你剪的蘆葦稈啦?」
「你這小賤人食髓知味,晚上熄了燈,趴在褥子上可沒少求著咱家呢嘿嘿嘿嘿嘿」
太監語似毒針,笑得瘮人,身邊則被更多憤懣不平者超過。
「死太監!」
「你殉遍後宮妃嬪公主王女祭煉邪法,還膽敢用法衣束住我等.也妄想登仙?!」
「顛倒綱常,逆亂君臣倫理,你該當何罪!」
先前恭恭敬敬的文武百官們無一不露出猙獰面容,要去找那假皇帝興師問罪。
然而更多人喊的卻是,
「我才是成仙的料子,我有把!」
「誰沒有把,老子長!」
「老子粗!」
「老子九曲十八彎纏腰有餘,仍天子之相!」
「屁栽!老子出生時候就有異象,天生赤霞,紅鸞送喜!」
「胡說!我是長輩,讓我先!」
「吾乃當朝狀元,自當登庭封仙。」
「都讓開,我本就是武曲星下凡,此番作為不過是歸至原位!」
人海亂糟糟嚷嚷著,叫罵著,推搡著,自四面八方圍上來,將平天冠連帶人皮面具掉落在地,原形畢露的假皇帝真太監團團圍住,分而食之。
「我才是!」 「狗賊,你吃這麼多作甚!」
「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群臣嘴角張至撕裂,鮮紅淋漓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自己的血,太監的血,還是不小心啃到其他人的血。
唯有咯吱吧嗒咔嘎的咀嚼嚙噬聲交雜響起,好似無數惡鬼爭食,當真如地獄邪景般讓人毛骨悚然。
可這還沒完。
皇帝沒了,趴在台階下跪拜的僕役們也抬起頭來,面色茫然相顧一陣,竟也沖了上去。
「仙人,仙人在哪裡!」
「爺爺要成仙,要成仙啦!」
「閃開,我也能當仙人,我也可以!」.
衝鋒過程中,人群容貌身形乃至口音皆是大變,由千篇一律的僕役化作僧道、相面、丹青、工匠、琴棋、媒婆、娼、盜、戲子。
三教九流,盡在其中。
群臣固然多,可比起成千上萬的僕役們而言便不值一提。
於是千萬人都加入這一場饕餮盛宴中,那始作俑者的假皇帝早已被淹沒得連衣角都看不見,所有人不分彼此,不分你我,只知道你爭我搶,相互啃咬,上一個人大口一張吞下座肉山,下一瞬就被幾百張嘴撕作漫天橫飛血肉。
到後面甚至連拉車的牛馬也扯裂嚼子,咬斷韁繩加入進來。
牛馬們嫌嘴不夠用,仗著體腔大,紛紛嘶啦一聲將自己豎著剖開,省去了吞咽的步驟,直接將看見的摸著的一切東西塞進肚中。
牛馬空了,車輦們也不甘寂寞,一個個人立而起,用軾條摩擦擠壓,用車軛拍打做聲,好似人言般,
「吱吱.仙!」
「額,咕咕咚要.啪!成仙!」.
前仆後繼,為這無從描述的修羅慘相再添一分荒謬。
啪!
盛宴邊緣,唯有那一開始就在亭子里煮茶的老者兩眼放光,撫掌大讚,
「妙!妙妙不可言!」
隨即周遭空氣也呼嘯著席捲而來,嚷嚷著要成仙加入宴席之中。
另一邊,劉娜早就已經閉上雙眼,埋在書生的袖袍里,鵪鶉似的戰戰兢兢。
「這這.」書生更是瞠目結舌,卻偏偏跟戰地記者一般,目不轉睛盯著這駭人場景,好似要將之通通牢記。
只是懷中始終不曾安分,劉娜兩腿胡亂蹬著想要逃走,
「快跑,快跑」
「莫慌。」
眼前突兀現出一張慘然悲戚的鬼臉來,張開爛透生蛆見骨的半邊唇皮道,
「聽我說。」
「啊啊啊啊啊——」劉娜大聲慘叫,差點將摟住她的書生也給帶倒。
只是她隨即睜眼定神一看,眼前哪有什麼鬼臉?
眨眼,鬼面一閃。
劉娜一哆嗦,再一眨眼,鬼面再現。
原來是閉眼時才能看見。
「莫慌.」幾次眨眼的間隙,鬼臉逐漸將話說完,
「我能,幫,你.走.」
劉娜把眼皮撐得大開,定定想了一會兒,還是又閉上眼。
反正一個個都不是好人,農夫是厲鬼,商人也是,將軍也是,皇帝、僕役、牛馬,連車子都搶著要成仙!
這個世界絕對有問題.劉娜已然頭暈目眩,只能強撐著把頭歪向一邊,努力將那充斥腦中的撕扯噴濺慘嚎忽略掉。
反倒是閉上眼見到的這鬼臉還親切許多,雖然大半腐爛,但看得出底子不差,骨相絕絕子,若是填上血肉,打扮捯飭一番,倒也不失為一個俊俏的誒?
這不是之前那些化作厲鬼被大將軍打跑的農夫嗎?
那群最開始沖入亭中,一臉憨相的農家漢子們。
「姑娘莫慌,某非厲鬼,而—是~良善,之輩。」厲鬼說著半邊下巴被蟲蛀空砸落,漏風走調又結巴。
劉娜睜眼緩了好一會兒,再閉上眼那鬼臉已然接回下巴,接著道,
「說來話長,某不便多言,姑娘只需知曉」
「那書生不是人!」
!
劉娜悚然一驚,身子過電似的顫抖起來,又很快壓了下去。
「娘子莫慌。」書生只當劉娜是被這地獄場景嚇著,
「娘子只管閉眼即是,小生正文思泉湧.」
書生的嗓音逐漸走調,變得尖利不似人聲,
「.妙不可言!」
劉娜視野內,那鬼臉即刻道,
「某所言非虛吧?」
「一切皆因這書生而起,皆因這書生而生。」
「姑娘仔細想想,每每驚變之前,是否都有這書生開口聒噪!」
那書生的烏鴉嘴!
劉娜立馬動搖了。
鬼臉又道:「姑娘再想便知,所有人中是否只有這書生無中生有,一直跟在你身邊?」
「可」劉娜猶豫著,索性豁出去直接道,
「可孔教授說了,他看見這書生走進來的!」
「娘子。」毒蛇似的刺耳聲音忽在劉娜耳邊響起,離得極近極近,
「你在和誰說話?」
視野中,鬼臉猛地漲大,凄厲道:「快把他推進去!」
耳邊聲音又響,好似長著無數對腳的蜈蚣,狠扎皮肉要鑽進腦子裡:「不要妄動!」
「快動手!!」
「娘子莫動!!」
「快啊!!!」
「住手!!!」
惡鬼猙獰貼面,書生聲聲刺耳,巨大壓力終於將劉娜心中的弦崩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劉娜瘋了似的,什麼都不顧,意識幾乎陷入一片空白,只記得自己拼了吃奶的力氣似乎在和什麼東西角力。
回過神來。
眼前的鬼臉早已消失不見,而不遠處,正是被自己一個大趔趄推出去的煮茶老者!
劉娜這才驚覺自己一直閉著眼,殊不知靠在身上的早已不是書生,而是這身份未明的老者!
而此時。
世界已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如同城牆堡壘般圍在四周的濃霧翻湧滾動,好似灰濛濛的鐵幕一般緊貼著地面壓縮進來。
劉娜恍惚,伸手觸碰憑空懸在自己前方,噴濺至半途的一滴血珠,明明咫尺之遙卻怎麼也夠不著。
亭子內的一切都好似被按下了暫停鍵。
她忽然有種大夢初醒的明悟,還未細究,便見得厚重霧牆某處凸起一個輪廓,隨後走出個儀態洒然的道士。
只一眼,劉娜的目光就再也移不開。
首先這道士容貌竟和那不知所蹤的書生一模一樣,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其次,之所以劉娜不覺得此人是書生換了身衣袍,是因為這人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好似實實在在能握在手心的「真實感」。
道士寫意走向那幅定格的地獄圖景,兩相對比,割裂感更加明顯。
先前的一切景物都顯得虛幻而不切實際,竟真似一幅畫卷,只有道士才像是真正的「畫外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