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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血之詛咒

  緹旦星。

  溫彌爾頓城堡。

  城堡孤懸於一座陡峭的岩壁上,岩壁下是金黃色的呈弧線彎曲延長的沙灘。沙灘寂靜,空無一人,除了它的主人和受主人應邀而來的朋友們,沒有人敢闖來這裡愜意地享受日光浴。

  只是主人也很久沒來了。

  沙灘外是大海,海浪輕舔著沙灘。

  蔚藍色的大海浩瀚無際,一眼望不到盡頭,盡頭處是緩緩西沉的夕陽。

  夕陽的餘暉柔弱地鋪灑在寂靜的海面上,泛起金色的淡淡鱗光。

  岩壁向西伸展,由陡峭而平展,與山交匯,構成綿延無盡的大山脈。

  順著這條大山脈,一條高速公路從城堡下舒緩地繞過,直達貝龐城。

  孤懸於岩壁上的溫彌爾頓城堡在天地的擠壓下,如同孤單地佇立在略顯潮濕的岩壁邊,撲扇著弱小的翅膀抖落海風、海氣和海水的海鳥,顯得格外渺小,因而是孤獨的、寂寞的。

  海鳥的毛雪白,足趾血紅,卻有個與其毛色不符的名稱:翠鳴鳥。

  這世界,名不副實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所以不單是這孤零零的翠鳴鳥。

  克諾茨的眼睛是個巨大的空洞,裡面塞滿了黑黢黢的落寞,又像是口已快乾涸的池塘,因為沒有粼粼發光的水紋,而沒有了神采。蒼老的皺紋如同歲月輕浮地隨意劃出的五線譜,於繚亂中顯出長短,即興中透著深淺,有的如刀剛硬,有的卻又如枯草般萎靡。

  他無力地躺在造價昂貴的黃金床上,蓋著質量上等的鴨絨被,一隻乾瘦見骨疊著皺紋的手上吊著輸液瓶,好不容易才略顯僵硬地緩緩側轉頭,目光獃滯地望向窗外正漸漸落入海中的殘陽,吃力地看著神韻如己的它,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好來,覺得還不如自己。

  他已經無數次地看過這樣的殘陽了,只是記不了日子,但記得一如既往地歸於平淡無奇中,透著枯燥乏味,便是那些從地平線浸入海里,又浮在海面上的霞光,也照舊死氣沉沉。

  生命如落日,總在遲暮后黯淡。

  他心裡湧起了傷感,觸碰到了連接大腦皮層的神經元,想流出滴渾濁而蒼老的淚來,卻沒有,但還是奇迹般地感到眼眶有些濕潤,覺得仍有活力。

  一晃,金星的百年就過去了,於他,只有緹旦星的二十來年。

  這交替變幻又交替錯亂的時光,在他空濛的記憶中,勾不出多少回憶。

  「該吃藥了。」

  他聽到了,但得歇一會才能轉動頸項,所以只好轉動眼珠子,望向同樣蒼老的僕人,以示聽到了。老僕高高瘦瘦,費力地彎下腰,伺候他服藥后,又弓著腰,緩緩走出卧室,把偌大的空間留給他自己。他知道他喜歡瀰漫在這空間中閃著黃金光芒的孤寂滋味。

  他又將眼珠轉向窗外,瞧著最後一抹殘陽的餘暉在眼中消失,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重複欣賞這早已厭倦了的落日風景,在黑暗中結束。

  黑夜又重複著降臨了。

  他沒什麼再看的了。房間雖大,金碧輝煌,卻又太空,空到只剩寂寞。

  可他還沒有睡意。

  於是他想,又重複地想比這偌大的卧室更大也更空寂的城堡。

  城堡比他還老。

  這座依然保留著俄俾底斯王朝風格的古老建築,歷經漫長歲月的洗禮,仍傲慢地矗立在海邊的岩壁頂上。儘管從遠處看來,它更像是一座鬼堡。

  黃昏中,雖然只有幾扇窗戶毫無生氣地亮出燈光,終究還是透出了一些生命的氣息,不因衰落而腐朽,不為殘缺而頹敗。只是一磚一石、一草一木,無不沉重地刻著歷史的印跡。

  這印跡,深印他蒼老的腦海。

  約兩千年前,緹旦族在海邊崛起,開始了他們稱之為「上帝召喚」的千年征戰,從偏僻的漁村攻向繁華的城市,從大海攻向陸地,以血腥的屠殺來瘋狂地攫取耀眼奪目令人饞誕欲滴的金銀財寶和女人。當然,還有廣袤無邊的遼闊土地,而那才是最根本的目標。

  時勢造英雄。

  克諾茨的父親烏古,就是在那樣的閃耀著血與光的征戰中,成了緹旦人最偉大也是最自豪的英雄。他率緹旦人從海邊深入腹地,再席捲整個大陸,最後聯合六十八國跨海作戰,歷經三百多年的征伐與殺戮,終於推翻了不可一世的俄俾底斯王朝,建立起了神聖的緹旦帝國,並將敖碧娜星改為緹旦星,夢想緹旦人可以永世統治這顆星球。

  龐大的帝國建立起來后,福還沒享多久,緹旦王朝便背棄了最初的承諾,要將六十八國降格為城市。六十八國國王不甘心淪為權勢低下的城主,以烏古棄約在先為由,憤怒地起兵反叛。

  烏古親自統率緹旦大軍討伐。雙方皆宣稱為偉大而神聖的自由而戰。

  於是,新一輪大戰爆發。

  戰爭持續了又一個漫長的千年。

  奔尼伯尼薩之戰,烏古轄二十四城邦雄兵層層設防,穩步推進,逐步佔據優勢,但並不急於進攻,希望以戰促和,達到共同維繫緹旦大帝國的目的。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已經習慣了在刀光劍影的瘋狂殺戮中享受勝利滋味的緹旦人,無法接受這種既沉悶無聊又持久、漫長的防禦戰,更不願看到他權力獨大,正密謀私下奪權。

  緹旦人喜歡戰爭,迫不及待地渴望從戰爭中攫取權力、財富、土地、女人和奴隸。一次又一次的勝利令他們徹底相信自己得到了色奧斯大神的庇護,以色奧斯大神之名履行上帝的使命,刀鋒所向,雙足所踏,皆緹旦人國土。

  就連緹旦人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什麼在一次又一次的血腥征戰中,能不斷取得勝利,集所有知識之總結,也只得出一個結論:緹旦人是色奧斯大神之子,奉上帝的召喚而擁有緹旦星。

  狂躁的勝利喜悅中充滿了消極性偏見,緹旦人已經容不下丁點兒負面因素的影響了,因而對烏古「高築壘,緩出兵」的防禦戰略十分不滿,認為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麼可怕的陰謀。

  於是,在貴族們的暗中鼓動下,長老院長老和公民大會的公民代表們聯合起來,共同宣布罷免烏古的國王王位,並殺掉反對出兵的前線六名主將,分兵從海路冒進,結果慘敗。

  六十八國同盟軍乘勝反擊,一路攻城略地。緹旦人通過戰爭搶來的大量土地、財富、女人和奴隸,又反被搶走。不但如此,戰敗的緹旦男人還淪為奴隸,女人則分配給同盟軍官兵。

  緹旦女人之所以沒有淪為奴隸,是因為緹旦女人的美麗人盡皆知。

  六十八國同盟軍發起衝鋒前,必喊一個十分響亮的口號:「沖啊!殺啊!為了緹旦美女……」

  緹旦人崇拜美女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兩千多年前,並非始於今日今時。

  從離開荒涼、偏僻的小漁村,到席捲整個敖碧娜星,直至將該星以緹旦命名,緹旦人從未遭遇過如此大的慘敗,終於知道了緹旦帝國離不開烏古,英雄就是英雄,英雄和狗熊有著本質的不同。他們知道了,本該懺悔、認錯,卻不!反而有了更深更大的恐懼。

  因為這意味著他們要想繼續掠奪財富、女人等等,就必須仰賴烏古。而仰賴烏古的結果,就是只能被他控制、操縱,聽命於他。這對崇尚自由的緹旦人來說,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於是,更大的陰謀悄然而起。

  奔流不息的戰火很快延燒到溫彌爾頓城堡附近,已距貝龐城不遠。

  朝野震動!

  危亡之際,烏古孤身夜赴敵營。

  他與六十八國國王艱難談判,提出只要擁戴他奪回王位,他將真誠地向六十八國獻上數量相當可觀的緹旦美女,通過繁衍後代,使大家都成為高貴的緹旦人,從而徹底消除因同種之間的族群差異而不斷引發的戰爭,讓緹旦美女像鮮花一樣在緹旦星遍地盛開。

  作為交換,他承諾改王朝世係為城邦民主,各城治權歸各城城主世襲,城主們儘管失去了僅具象徵意義的國王名銜,但卻保有國王的全部權力、土地、財富、女人和奴隸,遠比徒爭國王名頭更有看得見的價值和實際意義。

  為自由而戰的目的是什麼?

  不論口號多麼冠冕堂皇,目的當然是權力、土地、財富、金錢、美女和奴隸。六十八國國王太清楚自由的真諦了,因為他們的祖上還在海盜時代就在為這些而死命搏殺,而且烏古開出的第一個條件讓人實在沒法拒絕,那可是令人沉醉、痴迷的緹旦美女啊!

  烏古最後誠懇地說:「讓我們為了共同的目的,都為彼此保留一點顏面吧。緹旦人的顏面就是保留緹旦王室,這樣我才能說服我的人民……」

  這樣優渥的條件,幾乎完全滿足了六十八國國王的自由,而且還有十分誘人的額外收穫,那就是數量相當可觀的緹旦美女。將心比心,為什麼不該給偉大的烏古應有的尊嚴呢?

  六十八國國王同意了,雙方很快簽訂合約,烏古再次挽救了緹旦族。

  原有的二十四城城主本來就是烏古的親信或忠誠的支持者,加上誠服的六十八國國王,總共七十二城,佔據了整個緹旦星的絕大多數,而俄俾底斯國宣布保持中立,則讓權貴們失去了可以撈到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們唯一還能做的,就是接受烏古簽下的和約。

  和約生效后,烏古立即殺了六名長老院長老和六名公民大會代表,以十二顆人頭來祭奠冤死的六名大將,作為對長老院和公民大會枉殺他親信的回敬,一舉得到緹旦人民的擁護。

  代表貴族的長老院長老和代表人民的公民大會代表們目睹著十二顆人頭,於惶恐不安中度日如年。他們深知烏古的心狠手辣,太清楚他的發跡史了,唯恐被清算,便在一次風雨飄搖的密會中,心驚膽顫又慷慨激昂地再次以民主表決的方式,通過了暗殺行動。

  派誰去暗殺?

  七十二國大軍齊聚貝龐城外,宣誓效忠緹旦大英雄烏古,誰敢妄動?

  沒有人能殺得了烏古,能有機會殺的,只有他的親信和親人。

  親信未必親,只有親人最親。

  那夜,年青英俊的克諾茨騎著一匹十分高大的駿馬,從戰場上一路風塵僕僕馬不停蹄地趕回戒備森嚴的溫彌爾頓城堡,說要向父親密報有人準備暗中叛亂的情況。溫彌爾頓城堡的大門為他打開。他就在他現在躺著的這張黃金床前,親手殺掉了沉睡中的父親。

  一代緹旦英雄連敵人都十分敬重,卻可憐地死於親生兒子之手。

  克諾茨殺死了他的父親,卻受到他憤怒的詛咒:「我的兒啊!我詛咒你,你永世不能成為緹旦王。你若為王,緹旦王國必因你而滅,萬劫不復。你也必將如我,喪命於兒子劍下。」

  血從烏古緊握鋒銳劍刃的雙手中噴出,化作詛咒之血,濺到克諾茨臉上、身上,溶入體內,永遠洗不掉。血流淌了七百年,詛咒也存在了七百年。

  這七百年間,克諾茨一直在努力打破這個詛咒,做至高無上的緹旦王。

  然而,不論他有多努力,每次都功敗垂成,即便後來遠征火星,開疆拓土,成了貝麗仙王,仍不甘心。詛咒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不管他登上多少高峰,都要在這障礙前止步。

  他在詛咒中陷入深深的痛苦,為自己連親身父親、偉大的烏古大神都殺了,仍得不到緹旦王位而憤憤不平。天長日久,詛咒之血又讓他由憤怒轉為更可怕的恐懼,因為有了兒子了,而且兒子們都會一個個長大,讓他想起父親臨死前同樣憤怒而恐懼的面容。

  這樣的憤怒和恐懼讓他寢食難安。

  和所有緹旦人一樣,他熱愛生命、熱愛自由,絕不允許自己最為珍惜的兩樣東西失去。是的,是東西,不是信念。因為只有東西才能轉換成實際的價值,而信念無法用價值來衡量。

  他拿起劍——那把曾用來殺死他父親的劍,向兒子們殺去。

  他一劍一劍地親手殺掉九個兒子,只為不讓詛咒兌現,待要殺最後一個兒子寇斯時,卻被妻子藏起來,找不到了。那時候,寇斯才剛剛出生。

  他瞧著同樣被詛咒的劍,和劍上凝結著的九個兒子濃濃的血,問自己:「殺掉寇斯,就再沒兒子了,誰來繼承我的權力、財富?」緩緩放下屠刀。

  他知道自己被深深詛咒了,只因貪婪的罪孽套上了自由的面具,又因自由意味著無極限的擴張,就讓無恥充滿了正義。他還知道被詛咒的不僅是自己,還有世世代代的緹旦人。

  在漫長的七百多年時間裡,他為這殺父的原罪有過後悔,又不僅於此。

  追根溯源,是那次表決。

  表決者們一致向他鄭重承諾,只要殺掉烏古,緹旦王位就歸他。

  他信了,殺了,卻沒能坐上王位,因為他母親蓋蜜婭——烏古一生最心愛的女人,當著所有大臣和城主們的面講出詛咒后,就在丈夫棺槨前自殺。

  他不但親手殺了父親,也令生養他的親生母親因他的罪孽而死。

  那夜,心事重重的烏古回到城堡后心神不定,一向謹慎而又多疑的他,似乎預感到什麼,告訴妻子,說自己要好好睡一覺,不想見任何人。

  她全沒想到兒子會殺父親,歡天喜地地打開城堡大門,迎接風塵僕僕地從戰場上歸來的英俊瀟洒的兒子,隨後便看到了淋漓的血,於悲憤中殉情。

  這血的詛咒讓貴族和人民代表們徹底怕了,為避免詛咒加身,毫不猶豫地背叛承諾,再次民主表決,一致同意堅決反對克諾茨繼承王位,並以最高禮儀下葬烏古和蓋蜜婭,當作大神來祭奠,只求英魂遠去,別來纏他們,然後繼續心安理得地享受美好人生。

  他解不開詛咒的封印,便推究因果,這才發現除自己外,人人無罪。

  民主政體只認選票,不負責結果。

  民意滔滔,從來就不代表某個具體的人,因而不論犯多大錯,都可以選票作交換,也就無追究責任可言,大不了一次次地換屆重來,再彈程序老調。

  無追責即無錯,無錯即正確。

  所以民主政體永遠正確。

  也因此,不論他怎樣深究,也找不出誰該和他同樣罪該萬死。

  他低下曾經高貴的頭,卑微地問負責表決他弒父的長老院德高望重的長老,為何只有自己背負原罪?對方語重心長地解開謎團:「我們撒謊,我們欺騙,我們放辟邪侈,我們名正言順地爭權奪利,我們理直氣壯地損人利己,我們光明正大地玩弄陰謀詭計……」

  詛咒之血仍流淌。

  他在流淌中日漸消沉。

  當年,金星烏古城被變異體大軍攻陷,他有很多機會逃生,卻死戰不退,表面的原因當然是保護人類,以維護戰神的尊嚴和軍人的榮耀,內心深處卻是因長期鬱郁不得志,而想戰死在以父親的英名命名的王城中,了卻一生以盡懺悔之意,卻偏偏天不遂願。

  他身上已經負好幾處傷了,簡單地包紮、處理后,就率領殘存的重裝坦克集群繼續死戰。將士們的確忠心,他不退,就一直緊跟著他,這讓他頗為自豪。而他也的確像他父親一樣,在敵人面前十分英勇。醫護官們哭泣著求他退走,他只搖頭擺手,頂多嘆息聲。

  醫護官們不明白,為何身為貝麗仙國王、緹旦盟軍主帥的他,要如此地死戰?那些並不致命的皮外傷,只要多花幾分鐘就可以治好,而他卻堅持不肯。他們因有這樣捨身忘死地為人類命運而戰的國王、主帥而感動,卻不知他真正的目的,不過是以死贖罪罷了。

  那些殘酷地死戰的日日夜夜,他現今已經很模糊,記不起多少了。不是他不想回憶起,因為那是他一生難得的榮耀,只是實在回憶不了多少,能夠回憶起來的,也不過是些片斷。

  就是這些片斷,也不是連續的,東一幀、西一幀,盡顯時間的跨度,讓他知道原來時間並不是一條完整的連線,而是隨時都會斷裂的,就像不同宜居行星的時間無法有效連接一樣。

  他在一個片斷中看到自己坐在炮手的位置,一邊點選自動填彈裝置,一邊選擇激光制導向變異體們猛攻。那些該死的傢伙們的群體感應能力能影響電磁波,所以激光制導最有效。

  他還看到自己滿臉是血地鑽出炮塔頂蓋,一邊用電磁機炮狠狠地掃射,一邊指揮手下快速跟上,牽制、包抄。他需要他們的掩護,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地體現自己作為戰神的威風來。

  但他媽怎麼沒有?

  他忽然有些慌了,雖然已經過了好多年,可咋一看到,還是慌。

  他苦苦地思索,想找到那可以連接的下一幀片斷,卻沒找到。

  他默默流出了淚。

  因為他想明白了,他們都死了。

  那是戰鬥到多少天了?

  他又記不起了。

  該死的腦震蕩!

  該死的移植手術!

  他媽的該死的……

  他忽然咬著枕套嗚嗚地哭起來,為自己還他媽活著而傷心不已。

  然後,他繼續想自己那本可以死掉,卻又偏他媽沒死的該死的一幕。

  他依然記得當時還有幾發破片彈和震爆彈沒發完,所以一直衝的。

  破片彈這鬼東西的穿透力雖不如穿甲彈,可打在鋼甲上所形成的震波可以深入炮塔內部,震毀設備、儀器和殺傷人員等,有點類似於粒子炮的二次打擊功效。當然,兩者威力沒法比。

  至今,他也堅信自己當時一定是駕駛著坦克沖向狂暴地揮舞粗壯的拳頭砸過來的那頭烏都爾狂獸的。那傢伙差不多超過六十米,比其它狂獸還要高大些,而且十分猛惡。為了能夠一頭撞進那傢伙的肚子里爆炸,他還記得自己事前特意將坦克開到了一棟樓頂上……

  開到樓頂幹什麼?

  又是怎麼開到樓頂上去的?

  他又想不起來了,到底有沒有一頭撞進那傢伙肚子里,真想不起來了。

  幾個月還是幾年,反正活過來后,他才聽人說印娜娜是如何救了他。

  印娜娜在死人堆里找到他時,他只剩半口氣,一條腿斷了,還斷了好幾根肋骨,心、肺、肝也受損嚴重,部分功能喪失。他的確英勇,血戰到最後。一頭烏都爾狂獸抓起輛壞坦克砸向塌樓,他在劇烈撞擊中彈入死人堆,在凜冽的北風中顫抖,靜待生命的終結。

  他活了,醫生替他移植壞死的臟器,裝上納米義肢,在病床上躺了差不多兩年,方轉危為安。之後,移植的內臟出現多種不適應癥狀,又反反覆復治療了幾年,才勉強活下來。

  經歷死裡逃生,他徹底變得安靜了,簡單了,也就這麼老了。

  他是王,曾經在官員、將軍、士兵們的簇擁下,在美人的迎合中,一向趾高氣揚驕橫跋扈慣了,但終日躺在病床上,也不得不習慣孤單,於是知道生命原來是如此地渺小,功名富貴本過往雲煙。瞧著病床,瞧著白牆,瞧著如同牢籠一樣的病室,終於心灰意冷。

  醫生叮囑他,儘管仿生技術十分先進,仿生人和真人相似度高,但仿生臟器移植后仍難以和他身體完全融為一體,原因在於從免疫學來說,仿生器官細胞膜上的抗原和受者的循環抗體之間,會天然地發生對抗;而就組織學的表現看,小血管腔內同樣有血小板、中性粒細胞聚積和纖維蛋白的沉著,會引發頭痛、心跳加速、血壓升高、氣喘,甚至嚴重的瀰漫性出血和廣泛性血栓、血管阻塞、組織梗死等排斥反應,因而需要長期靜養,不宜操勞。

  他聽明白了,又不想死了,又想到了可貴的、至高無上的自由。

  於是,他想通了,看開了,戰爭還沒結束,就不得不任命寇斯為貝麗仙攝政王,將整個國家一股腦兒扔給他,回到緹旦星他父母曾居住了千年的溫彌爾頓城堡,在靜養中了卻殘生。

  於靜養中,他才有閑心,看海鳥低飛,看殘陽如血,想往事如煙。

  大黑貓不知何時順著黃金床架溜到床上,昂起頭,瞪著眯成細線的眼睛,有些奇怪地瞧他,像在欣賞什麼不值一哂的老古董。他伸出乾枯的手,抖抖索索地輕撫寵物身上柔軟而細密的毛,覺得溫暖、親切,臉上露出一絲笑。

  貓吱地一聲跳開,從他腿邊躍到床下,在空曠的卧室里自在溜達,爬上昂貴的傢具、吊燈、沙發、座椅,轉眼跑出去,又把空曠的孤寂扔給他。

  這貓不知是何年何月來到城堡的,佔山為王,自他回來時就有。

  他記得有一次,大黑貓呼地跳上床,踩在他冰冷而僵硬的義肢上,尾巴翹得老高,器宇軒昂地直視,威風凜凜地叫了聲,似乎警告他:「我是貓!」

  他看著它揚長而去,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侵犯了它的領地,由此變得格外小心翼翼,憚於它的霸氣,後來想起這終究是父母留下的堅固的城堡,自己兒時就活在其中,便又有了些底氣。然而這底氣又畢竟來源於父母,便畏畏縮縮地想到血的詛咒,莫名地傷感。

  他明白,該來的一定來,自己生生死死了一輩子,血債終究要償還。

  走廊里響起輕微而細碎的腳步聲,有些輕靈,有些飄忽,又有些鬼祟,遠遠傳來。他聽了好一會,才聽出不是老僕的,也不是警衛的,記起好多年沒人來看過自己,孤寂都發霉了。

  腳步聲響在卧室,停在床前。

  他看到了來人,披著神秘的黑袍,蒙著面紗,黑黑的眼睛和大黑貓善變的貓眼很有些像,纖瘦的身體顯露出女人特有的妖嬈,透著妖媚的氣息。

  女人脫掉黑袍,摘下面紗,嘴角露出一絲討好的笑,手裡抱著大黑貓。

  他說:「你來了,陰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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