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衣香髻影(二)
第45章 衣香髻影(二)
張誠年舉步生風,邁入了宴會廳,溫熱的空調吹化了他身上殘存的幾縷風雪,額前的髮絲也染上了濕意。
兩月未見,他的面色竟有些憔悴,筆挺的身姿穿越人群走來。
周頌聽見,自己的心跳跟隨他落下的步伐砰砰作響。
馳曳攬著她的腰,手臂用力,把周頌往身邊帶近,宣誓主權的姿態。
兩個男人的視線穿過人群,在瀰漫的空氣中對峙交鋒。
張誠年的神情穩重,黑眸幽深,一望無際。
他站定在一對新人面前,把握著朋友之間的距離。
「久仰,馳總。」他的聲線幾分低沉,主動打招呼。
馳曳眼神微眯著,客氣回應:「多謝祝福,有心了。」
張誠年的視線與一旁的她短暫交錯,語氣誠懇:「小六,你今天很漂亮。」
她的皮膚本就白皙,一襲紅裙,襯的肌膚勝雪。喝了酒的緣故,略施粉黛的小臉上還暈著微微的紅潤。
「謝謝,你平時工作忙,我以為抽不出身回來。」周頌禮貌的微笑,官方的表情如出一轍。
聽到她的解釋,張誠年心知,他不請自來,並沒有收到她訂婚的請帖。
「你訂婚,我一定會到。」張誠年端起桌上的一杯香檳,他托著杯口與眼前的兩人手裡的酒杯淺淺碰了,發出『錚』的餘音,酒微微震動。
張誠年的餘光瞥著,她腰上的那隻手。
杯中的酒,他一飲而盡。
幾人間的氛圍有些微妙,馳曳心思敏感,他站在一旁洞若觀火,心中強忍著不悅。
周頌略有察覺,主動攬著未婚夫的手臂招呼其他的賓客,幾人沒有再多聊。
她酒量不好,每次心中都有度。今天幾乎來者不拒,每個敬酒的賓客過來,她都十分照拂人家的面子,一飲而盡。
酒喝多了,身上也就暖了,可卻暖不到心裡。
宴席過半,腦袋已有些昏沉。
馮依見這狀況,心裡不免緊張,生怕有意料之外的狀況。
周懷明了解她的心思,勸慰:「放心,小頌識大體。」
夫妻兩暗暗觀察著女兒的神色,周頌接人待物一如往常的端莊大方,唯一不同的是,手裡的酒杯空了一杯又一杯。
她雖然笑著,但那笑容里,有兩分掩不住的僵硬。
女兒,的確識大體。
周懷明走上前,拿走了周頌手裡的酒杯,安排馳曳帶著她先去休息,雙方父母留下來撐場。
一門之隔的世界風雪很大,馳曳脫下外套披在她肩上。
司機已經把車開到酒店的旋轉大門前,門童彎腰推開大門的一扇玻璃,馳曳俯身打橫抱起她,大步流星的往門外去。
熱鬧的賓客見這景況,自覺的讓開了路,人群中起鬨的聲音此起彼伏,在一片祝福聲中,新人穿梭而過。
周頌的意識是清醒的,她微微掙扎,馳曳更收緊了懷裡的力道。
他低聲在她耳邊:「我們相親那天,你還不太會穿高跟鞋,後來就沒見你再穿過,今天終於有機會,做了那時想做的。」
「什麼?」她腦子有點發懵,聽的並不是很真切。
「像現在一樣抱著你,不必再擔心失禮了。」
馳曳在她臉頰上落下一吻。
在旁觀者看來,兩人此刻深情愜意,並不像之前猜測的一般,僅限商業聯姻。
馳曳的目的已經達到,未婚妻的雙手,十分配合的攬在他的脖頸處。
走出溫暖的酒店,外面寒風襲來,她的心就像此刻獵獵的冷風一樣,無限刺痛。
而在熱鬧的人群里,另一個失意的人留在了原地,他的心早已被世事磨礪的十分麻木,不知悲傷為何。
小六,以後的路有人陪著你走,誠哥這一程,便安心。
在兩人離開不久后,張誠年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宴會廳。
馮依的視線掃視過人群,隱隱放下心。
女婿是她挑的,這樁婚事,雙方父母都很滿意。
看著張誠年突然出現,她多怕會突生什麼意外。
畢竟到場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
這場盛大的訂婚,是為一對新人準備的。
到場的每個人都笑容洋溢,恭祝好合。
但情緒最壓抑的,卻是受矚目的一對新人。
周懷明喃喃自語:「女兒不幸福。」
馮依不以為意:「小頌以後會明白,這是最好的選擇。」
蔣樂樂敲了半天,貼著喜字的房門沒開。
她站在走廊上,繼續大力敲著,砰砰砰的聲音鍥而不捨。
房門從裡面猛地打開,西裝有些凌亂的馳曳撇過她,眼裡透露出不耐煩,他大步離開了。
蔣樂樂帶上門,卧室的地毯上有些混亂,花瓶和枕頭掉了一地。
顯然,剛剛兩人在卧室里發生過激烈的爭吵。
周頌坐在沙發上,情緒還算正常,並無明顯的波動。
蔣樂樂走了進去,她的臉上染上怒色:「這個混蛋,他欺負你了?我.」
「沒有,你放心。」周頌搖頭,僵硬的臉上擠出一抹笑容,她眼眶裡蓄著淚水,模樣令人心疼:「樂樂,陪陪我吧。」
蔣樂樂拿了梳妝台上的卸妝巾,坐在周頌身邊,幫好友一點點擦拭妝容:「沒事的,我在呢。」
臉上的脂粉被抹去,露出蒼白的臉色,蔣樂樂找出乾淨的睡袍給她。
「一身酒味,咱們先洗個澡好嗎?」
周頌沒起身,她彷彿陷入了困惑:「我酒量明明不好的,為什麼今天喝不醉呢?」
「想喝酒?」蔣樂樂聞言去酒櫃里,拿出一瓶白葡萄酒和兩個高腳杯。
「我陪你喝呀。」蔣樂樂把酒杯遞給她。
周頌抿了一口,滋味在舌尖散開,品味片刻后,她的眼淚洶湧:「這個不好喝。」
此刻,喉嚨被滾燙的液體灼燒了,眼淚終於再也難以抑制。
眼角,一行行液體無聲滑落。
這是張誠年教她喝的第一種酒,怎麼口味只剩下了酸澀呢.
今天見面,他似乎狀態不是很好,周頌的心隨著他而揪起,起初兩人幾乎通話不斷,後來張誠年給她的電話越來越少,也許是工作太忙。
最後一聽電話的時候,只有無盡的沉默,她聽見他隱隱起伏的呼吸聲,心也隨之吊了起來。
那之後,張誠年便不再聯繫她了。
他總是如此若即若離,周頌看不透,更猜不透他的心思。
蔣樂樂哄睡了周頌,她離開時才回想起自己包里的東西。
這是一捧色澤保存完好的乾花——茉莉花。
它顯然被有心人精心包裝和處理過,但也被隨手棄在了宴會的角落。
蔣樂樂把它留在了周頌的床榻邊。
它承載著一人再無法說出口的深意。
送君茉莉,願君莫離。
回到深圳,張誠年處於事業的起步階段,許多事需要他親力親為,幾乎是忙的不可開交。
在這座偌大的城市,老顧時時對他耳提面命,也算有個人能管著他。
兩人最近合作了個項目,去工地開著老顧的車。
項目上耽誤了點時間,回程的時候碰到交通限行,車子被堵在了路口。
老顧就近找了個停車場,收費的保安見不是本地的車牌,還不肯放桿。
老顧好說歹說人家也不放行,他罵罵咧咧的找了個偏僻的施工路段,靠邊停著。
老顧運氣不好,這麼多年也沒搖中一個深圳的車牌。
「早知道,開你那輛。」老顧熄火,開了車窗。
張誠年坐在副駕上,也懶得說他了。
老顧做工程的,每次去工地總要拉點材料和貨物,怕磕著碰著油漆,不肯開張誠年的新車。
老顧喜歡車,張誠年的車也是他幫忙選的,兩人去4S店試駕幾圈,老顧摸著愛不釋手。
張誠年不挑,開什麼車不是開,他就按老顧的喜好定了台賓士。
老顧見他不經意揉搓著肚子,這車裡也沒有張誠年的胃藥:「早跟你說,身體健康是第一位的,疼著就知道了。」
張誠年閉目養神,鼻息輕輕嗯了一句。
「你下去吃個飯吧,舒服些,我在車上留著,一會兒給我打包個快餐。」
張誠年摸了摸手機,看了眼信息:「點外賣了,一會兒就到。」
自從周頌訂婚後,他幾乎是忙的日夜顛倒,通過工作的忙碌麻痹些不該有的情緒。
老顧看在眼裡,他語氣調侃:「男人事業成功,什麼樣的女人沒有。」
張誠年撇他一眼,語氣有些冷:「你那個賣石材的通訊錄,嫂子知道不?」
「我這人,拎得清。」老顧笑了笑。
「時常看著我家楠楠和二寶,我就想啊,孩子們有爸媽疼,真幸福吶,我心裡就知足了。」
「確實。」張誠年點頭,這個觀點兩個男人不謀而合,一個健全的家庭對孩子的影響是多麼深遠。
他自小沒有爹娘疼愛,和唯一的爺爺相依為命,心裡多少有些缺憾,無法彌補。
如果有此機會,張誠年大抵也是一位像老顧這樣的父親和丈夫,陪著孩子無憂無慮的長大,守著一個幸福的小家。
車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張誠年電話鈴聲響起,才想到自己還定了外賣。
他按下接聽鍵,外賣員是一個姑娘的聲音,詢問他在哪個路口。
兩人對好地址之後,等了十多分鐘,便有一位身著藍色服裝的騎手沖了過來。
騎手核對了車牌號,她停下電動車,拎著便當袋子敲開了車窗。
「感謝支持,祝您用餐愉快。」女孩兒的聲音吸引了老顧的注意。
老顧接過了便當袋,上面還沾著些水珠。
眼前的騎手小妹十分狼狽,她渾身被淋透了,濕噠噠的劉海貼在額頭上,臉色被雨打的蒼白,也不忘記勾起一抹笑容。
「這小姑娘,下這麼大雨還送外賣。」老顧從車裡翻著,好心給她找了把傘。
副駕駛上,張誠年沉沉的看著她,不確定的出聲:「童話?」
童話定在了原地,她表情怔怔的看著副駕駛上的男人,笑容僵硬在臉上。
「你先上車。」張誠年回頭看了眼後排座椅,一堆施工工具,場面有些凌亂。
「這是熟人吶。」老顧轉過身,利索的整理好一邊座位,把工具堆到角落,招呼小姑娘坐上來。
童話面露尷尬,連忙擺手:「不用了,我還有兩個單子。」
「這麼大的雨怎麼送,我說你這姑娘。」老顧打著傘,下車給她開好了門,半推半拉的把小姑娘拽上了車。
張誠年翻了下手套箱,裡面亂七八糟的一堆:「你車上沒幹凈毛巾嗎?」
「只有抹布。」老顧糙漢一個,怎麼會那麼細緻。
張誠年解開扣子,脫下了自己的外套,遞給後座的童話:「擦一下水吧。」
童話姿態拘謹,她手足無措:「不用了,別弄髒你的衣服。」
「別感冒了,身體重要。」張誠年把衣服放在她懷裡。
童話小心翼翼捧著,聞見他衣服上淡淡的清冽香味,手裡擦拭的動作有些僵硬。
此情此景,她恨不得找個地洞把自己埋進去。
老顧打開便當袋,一人分了一份。
「你怎麼在這兒?」張誠年問她。
「我,我我現在送外賣呢。」童話結巴,心裡緊張說了句廢話。
「難怪,去之前的單位,幾次找不到你。」張誠年給她拿了個勺子:「清粥,比較淡,喝的習慣嗎?
童話心裡因為他的話一驚,原來他還去找回自己么?
她指著他懷裡的那碗粥:「我喜歡皮蛋瘦肉味兒的。」
張誠年倒不在意,隨即跟她換了一碗。
童話喝的慢吞吞的,有些心不在焉,她記掛著自己的工作:「可我還得去送外賣呢?」
張誠年問她:「還來得及嗎?」
童話看了眼時間,心揪了起來:「快快超時了。」
窗外還下著雨,天氣不大好。
張誠年提議:「送哪裡的,我們開車載你過去。」
「啊,不用了。」童話不好意思再麻煩人家:「我騎電動車方便的。」
「沒關係的,我們剛好沒事兒。」老顧眼睛一提溜,十分自來熟:「哥去幫你把電動車扛到後備箱。」
兩個男人說什麼也不讓她冒雨下車,老顧開車送童話送完最後一單外賣,雨已經停了。
張誠年隔著車窗問她:「你這份工作多少錢一個月?」
童話臉紅,關於薪資這一塊兒,她不好意思說實話,虛報高了些:「大概四千塊左右。」
張誠年點頭,給了她一張名片:「我最近在招人,公司缺個行政。四千塊還行,你來給我幫忙怎麼樣?」
童話猶豫的接過名片:「可是我學歷不高,也不太會用電腦。」
張誠年看著她:「不會沒關係,學習任何時候都不晚。」
童話摸著手裡的名片,心裡忐忑的打著鼓點。
老顧握著方向盤,臉上親切的微笑逐漸有些猙獰。
這兩份外賣值五百塊巨款,限行啊老天,電子攝像頭咔嚓一下五百塊。
那天晚上,童話突發腸胃炎去藥店買了點葯,她強忍著痙攣,疼起來可真要命。
童話年齡小,心智尚且稚嫩,她在底層群體摸爬滾打,常常受人青眼,連溫飽都處於掙扎的邊緣。
小姑娘心中並無多麼強烈的三觀和道德,但懂得變通,她會熱情的討好微笑,希望得到一個五星好評。
送外賣的路上狼狽的摔了一跤,但童話更關心的是那碗灑落一地的粥,別人的一個差評就要使她一天的工作成果付諸東流。
童話收拾好便當,偷偷在公廁接了半碗自來水,摻在粥里。
這碗粥,卻送到了張誠年的手上。
腹部陣陣疼痛襲來,她咬緊牙關蜷縮在床上,也算自食其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