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人生南北多歧路(二)
第28章 人生南北多歧路(二)
周頌的心跳動著,拿著課本跑過去:「你怎麼突然過來了?」
張誠年俯頭,嘴角噙著笑意:「不忙,剛好有時間。」
上次一別後兩人聯繫不多,對於張誠年的突然出現,她有些意外。
兩人異地將近一年的時間,這是張誠年第一次主動來找她。
「下午還有課沒?」張誠年看著她懷裡的書本。
周頌搖頭:「沒有。」
他伸手挑起她書本折頁,手指劃過課表上面的小字,緩緩念:「氣象與氣候學。」
看著她被拆穿謊言的微微窘迫,張誠年無奈嘆氣:「我陪你去上課。」
兩人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張誠年和教室里的學生不同,他穿著筆挺的馬球衫,五官俊秀,氣質鋒芒。
班上的同學偶爾回頭打量,偷偷議論幾句。
教授在講台上講解季風與海陸風的差異,周頌拿著課本小聲說:「你知道嗎,地理也很浪漫的。」
她把寫好的字條遞過去——我們相遇在一場東南季風效應落下的雨中。
那一年他十歲,她六歲。
從年少到青春,一路相伴走過,在彼此人生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
張誠年接過紙條,不解風情的撇她一眼,提醒好好聽課。
他手指輕輕摩挲著字跡,沉思片刻后把紙條收進了黑色錢夾里。
吃過晚飯後,張誠年本打算送她回宿舍,周頌跟著他去了下榻的酒店。
躺在床上,張誠年僅僅是抱著她,輕輕在額上落下一個繾綣的吻,然後閉上了眼。
在一片寂靜中,周頌感覺枕頭上一片濕意,偶爾幾顆眼淚順著他的下顎滴落在她的臉頰上。
周頌撫摸著他的臉龐:「你怎麼了?」
張誠年聲音有些低沉:「小六,對不起。」
周頌遲疑道:「什麼.意思?」
耳邊只有隱忍的呼吸聲,卻得不到回應。
周頌的心直線下墜,她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腦子思考著:「那個口紅是哪個女人?」
「客戶。」
周頌笑了笑,她沒再繼續追問:「張誠年,你想好了,分手是嗎?」
他抱著她的手臂微不可見的縮緊了力道,呼吸也加重了。
直到胸腔的劇烈跳動慢慢平緩下來,他緩緩鬆開了力氣,點頭。
像隔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時間靜止。
周頌感覺自己的心輕飄飄的,缺了一塊。
她緩緩道:「那我,尊重你的選擇。」
「誠哥。」她聲音開始哽咽。
「我知道你的壓力,從來不跟我說。」
「我也知道你肯定不會做對不起我的事,可我也累了。」
「我希望你好好的,照顧好自己,別再那麼拚命的加班了。」
「每次你看我的眼神都愧疚,其實跟著你,一點都不辛苦,我.很幸福。」
「那以後的路,就不陪你了。」
周頌掩面,泣不成聲。
「小六,誠哥沒用。」他的喉結滾動,聲音有些乾澀。
他的手臂緊緊圈住懷中的人,心中一片悲慟,彼此的心跳聲貼合在一起。
愛的人就在眼前,他唯一的愛人,想牽手走完一生的人,想有一個未來的人。
卻,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二十五歲,他依舊一無所有。
跟張誠年分手后的半年,周頌有些夢魘。
晚上常常是哭著醒來,她摸著心悸的胸口,看著熟悉的宿舍才緩緩平靜下來。
夢裡是一棟房子,把她鎖住了,任憑怎麼叫也不開門。
她的胸口極度空洞,怎麼也平靜不下。
她去超市,憑著記憶買了一包張誠年常抽的煙。
第一次抽的時候,嗆的她直咳嗽,除了胸悶和頭痛,也沒有什麼好抽的。
她把煙收進抽屜里,再也沒抽過。
剛好老師帶隊去長白山考察地質地貌,周頌報了名,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十幾個人一起進山了。
山裡沒有信號,她提前給家人朋友們打了電話。
周頌雖然是女孩子,但體力也不差,不會掉隊,她手裡握著羅盤,走在隊伍中間。
到後半程山路的時候,大夥體力不支,她還成了帶隊羊。
同學們都佩服的說——周頌同學心性堅韌、吃苦耐勞,如果是男的就好了,會很適合戶外勘察工作。
周頌笑了笑:「女子也一樣。」
而這句話在不久的未來一語成讖。
這個身材弱小的女子,她獨自背著行囊在臨溪山上丈量著每一寸土地,考察地貌、勘探資源、地形測繪、撰寫論文。
歷經數個年頭,臨溪山上背著行囊的考察員也從一個人的身影慢慢變成一隊人。
這群人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
他們攀登的步伐,為家鄉的建設做出了最初的貢獻,而此後也會有更多的商人、政客加入其中。
張誠年不久后入職了一家外企設計單位工作,廢寢忘食的投入工作和學習。
有時候躺在沙發上胃部疼痛的痙攣,後知後覺回想起跟周頌在一起的一年,他好像很少犯過胃病。
張誠年看著手機屏幕上的號碼,老家打來的電話。
他翻了下日曆,八月末秋收的季節,稻子熟了,老人家又開始整幺蛾子了。
張誠年有些無奈,還是按了接聽按鈕。
「喂,誠哥兒。」那邊是老六叔的聲音。
張誠年應了一句,嘆氣道:「六叔,我在。」
「誠哥兒,你快回來,你爺爺不行了。」電話那邊的六叔語氣著急:「這次沒騙人。」
「六叔,別玩這個把戲了。」張誠年交代了幾句,把電話掛了。
通話結束后,他的手機卻鍥而不捨的繼續響起來,一通接著一通。
張誠年看著手機,糾纏不休的鈴聲尖銳刺耳,他面色不禁凝重了起來。
老人家跟兒子吵架,喝了一整瓶農藥,洗胃也救不回了,五臟六腑都被嚴重腐蝕,在醫院吊著最後一口氣見到了孫子才閉了眼。
周頌跟著老師在長白山區考察,山裡沒信號。等她趕回去的時候,老人家已經過了頭七,準備下葬了。
她哽咽著問:「誠年爺爺和他爹怎麼吵得這麼凶?」
周老六嘆了口氣:「還能為什麼,為了錢。」
這個世界上最難醫的就是窮病,因為它藥石無醫,無能為力。
半年未見的張誠年身形更削弱了,他一身披麻戴孝,面容麻木的跪在棺槨一側。
周頌難忍心中悲慟,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響頭,陪著他一起跪在爺爺的棺槨旁邊。
許久,張誠年蠕動嘴唇,他的聲音很乾啞:「小六,你走吧,跪在這兒不合適。」
周頌的眼淚撲簌的掉,等她的情緒好不容易平穩了:「我我是爺爺定下的孫媳婦兒,爺爺看到走的安心些。」
張誠年沒再說話,周頌看著他孤寂蕭索的背影,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絲悲愴。
深深明白了一句哀莫大於心死。
在老人家棺槨另一邊跪著的是誠年爹,他身形枯槁,始終沒抬起頭一次。
這個男人年輕時自私的拋下了父親和兒子,到了中年又犯下彌天大錯,餘生的每一天都將在自我的折磨和懺悔中度過了。
抬著棺槨出殯的時候,一路上嗩吶敲敲打打。
張誠年在前面捧著黑白色的相框,照片里的老人和藹的微笑著。
對於張誠年來說,家人莫過於一頭牛和一位老人,現在卻都離他而去了。他的家,沒了。
聽說老人家走的時候不太安詳。
老頭子命苦,還沒享過半分福氣,含辛茹苦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看見孫子成家立業。
命運么,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有人不相信無常,生老病死就是無常。
張芳也從長沙趕回來弔唁,她在老人家棺槨前作了三次揖,送老人家最後一程。
這個地方是她的故鄉,但她已有五個年頭沒回來過了,路還是從前的路,只不過一切都比記憶中蕭條許多。
在葬禮上芳妮兒爹娘二人愣是沒認出來女兒,悄悄跟鄉親們討論:「這誰家的閨女兒,又精神又漂亮,可沒見過。」
等那漂亮姑娘離開后,一位鄉親不確定的說:「軍子爹娘,我瞧著和你家芳妮兒有幾分像嘞。」
夫妻二人聽了這話,先是擺著手說這怎麼可能呢,隨後面色愈發疑惑,獃獃的愣在了原地。
參加完老人的葬禮,張芳沒有多停留,她順路去了一趟梧桐小學。
梧桐小學的老師還是原先的兩位,她拎著自己在鎮上買的零食發給學生們。
看著教室里昏黃的光線,牆上斑駁的印跡。
黑板還是她教書時寫過的那塊,由門板做成的一塊簡陋的刷了油漆的「黑板」。
當時只道是平常,如今見這一幕竟有些心酸。
張芳跟校長寒暄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她心裡的滋味萬千,走路也有些恍惚,直到在鎮上的車站,她見到了兩位故人。
她爹和娘早早在車站等著了,見到她眼含熱淚的撲了上來,緊緊抱住她,痛哭哀嚎著對女兒的思念之情,直怪她狠心。
埋怨她多年沒有回過家,沒有一句消息,過家門而不入。
張芳對家人的感情很冷淡,但看見這一幕沒有哪個鐵石心腸的人能不動容。
在一家人相擁的感人氛圍中,她心中為之一慟,半推半就的被哀嚎的父母拉回了回家。
這一晚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坐在屋裡熱鬧的吃飯,她爺爺和奶奶看見孫女回來了,也關懷了幾句。
爹娘吃完飯還不忘記給遠在外地的張志軍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邊的張志軍聽到姐姐的聲音,哭的泣不成聲。
一家人促膝長談問她,現在在做什麼。
張芳思考了會兒,說在縣城賣酸奶呢。
又聽見家人說如今年景不好,張芳走的時候把身上帶的錢留了下來。
爹娘推脫了會兒,最終也還是收下來了,嘴裡念叨著以後能享上我閨女兒的福了。
張芳早已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在職場上也摸爬滾打多年,到底多留了個心眼,沒透露自己的工作。
在張芳離開沒多久,梧桐小學就收到了兩塊新的黑板。
這可不是刷層普通油漆的門板了,而是真正的黑板。
拿粉筆在上面寫了字一擦,也不會白花花的一片。雖然買的人沒留名字,但校長心裡清楚著,他站在講台上對著學生們說:「咱們有了這麼漂亮的新黑板,以後更要好好學習。」
講台下孩子們一張張瘦小童真的面孔,他們咿咿呀呀、搖頭晃腦的跟著老師念著課文。
而曾經,這裡的講台上也站著一位脊背挺直的女老師。